兽丛之刀(38)
只剩下坐在那的长安跟万年虫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少年好奇地伸出手指一戳,“噗”一声,万年虫被他戳得从头顶冒出个泡泡。
华沂大笑道:“这玩意难得,听说晒干了可以入药的。”
从来没人这么欺负过医师,阿叶忍无可忍地大声道:“你自己留着烤着吃去吧!”
卡佐摇着头带着他的女人走了——阿叶还有好多草药要收拾。
没了人,华沂这才弯下腰,正色了一点,问长安道:“我也看你脸色不好,给我说个实话,伤口疼不疼,还能不能战斗?”
长安扶着他的刀站起来,他肩上的伤被包扎好,脸上的血迹也被擦干净,看起来就像是一点事也没有一样,他没有回答“能”或是“不能”,只是干脆利落地说道:“走吧,我跟你断后。”
华沂突然莫名地心口一热,仿佛被人戳了一下,那滋味实在太难以言喻,似乎是放心,又似乎是回到了在山口时那个混战的夜里,刀枪剑戟,回过头,发现另一个人始终跟在身后时的那种触动。
林中的野兽往外跑,它们的方向十分一致——全都是向着南方的高山,最后一次清点人数之后,华沂卡佐以及长安,带上二十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兽人才开始动身,当中还缀着个小奴隶路达。
小奴隶是个小兽人,身上去了枷锁以后不到几个月的光景,就像吃了肥,长了足有七八寸高,他又没有喝过干兰水,常年干粗活,从没短过一口吃的,所以虽然看起来依然是没长开的孩童模样,身体却很好,起码能默不作声地跟上这群脚程飞快的人。
一路上遇到不少动物的尸体,有的是被前面的人杀了的,有的是互相踩踏死的,长安回过头去,发现那戳一戳连躲也不会的万年虫们仍然在奋力地爬,它们爬起来依然很慢,很快便被人甩在了后面,从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远远望去,透明的大虫子层层叠叠,简直像是地面上冒出了无数的泡泡一样,软绵绵地往南涌动。
“万年虫生活在地下几丈深的地方。”长安听到一边的卡佐低声说道,“我阿爹说过,看见万年虫钻到地面上来,就说明要有大地震,从来被视为凶兆,可即使是大地震,爬出来的也只是一两只而已,我……一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万年虫,这是要怎么了?”
卡佐肩宽背厚,乍一看,几乎比华沂还要高大些,往那里一站,便叫人感觉得到他身上的压迫力和粗悍,忍不住想要避让,然而长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山脚下那漫山遍野的万年虫一眼,突然感觉连卡佐也渺小了起来。
不要说人,哪怕是宇峰山上横行无忌的双头蛇,在这里都变得小得不能再小。
长安没有说话,再一次有了他七岁带着个破刀片上宇峰山,遇见骨翅大鹏和双头蛇搏命时的感觉——他是弱小的。
然而这些“弱小”的人毕竟代表着巨山部落的最强战斗力,他们匆匆行路,连最凶猛的野兽也会绕开他们,只有偶尔几只跑昏了头的没头没脑地冲进来,通常都是被一刀结果。
他们几乎没有停留,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就追上了部落的其他人。
索莱木带着人们越走越高,中间遇到了好几个部落七零八落逃难的人群,全按着华沂的命令接纳了下来,这一回不再有人提出异议,大小事宜全凭华沂一个人说了算。
人们整整走了一宿,没有一次停下来休息,华沂让实在走不动的老弱病残坐在化兽的兽人背上。
天已经该亮了,可是浓云遮住了太阳,周遭一如夜色,闪电和雷声整整响了一宿,响得人耳朵都要麻木了,然而没有一滴雨落下来。
他们一路走到了山顶,终于,最前面的索莱木停了下来,疲惫的人们同时低呼了一声,没精打采地瘫倒在地上,互相靠着休息。
长安下意识地想去摸草药吃,但是又想起医嘱,于是探进怀里的手又顿住了,他实在是很想四仰八叉地躺下来昏天黑地地睡上一觉,可是犹豫了一下,他却连坐都没坐,而是抱着刀靠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他怕自己一放松,就再也起不来了。
有人支起了大锅,用路边打到的野味的肉加上提神的草药炖了一大锅,华沂端了一碗给长安,却见他捧在手里好半天之后,才艰难地皱着眉,咽药一样,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起来。
少年人消耗快,饭量也大,从来是什么都不能打扰长安的食欲,华沂印象里,他好像还没有这么斯文地吃过东西。
肉汤煮得鲜美,长安却尝不出来,温热的汤一进了肚子,胃里便仿佛翻了个个儿似的,几次险些呕出来。嗓子里漫上血的味道,又被强行咽下去——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
可是无论如何得忍着,长安认为自己还没有履行完自己的职责。
华沂突然搭上了他的手腕,伸手在他额头上抹了一把,抹到了一把的冷汗,他忙问道:“怎么?”
长安没有多余的力气浪费在说话上,于是只是摇摇头,受刑似的咽下了最后一口肉汤,闭上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地等着翻滚的肠胃平息下来。
不能吐出来,不用多,吐上个两三次,人就能虚脱,到时候就彻底没力气了,这个他有经验。
就在这时,大地深处再一次传来新一轮的震颤。
有人突然一声惊呼,瞠目结舌地指着北方。
人们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可不过片刻,又情不自禁地跪下。
从高处视野清明,那远处的几座山巅突然同一时间喷出了熊熊烈火,滚滚而下,仿佛大地都被撕裂,正在汩汩地流着滚烫的血,那动静将雷鸣和闪电全部遮掩下去,尘嚣顿时四起,轰鸣声传出千里不止,天空暗沉得像是再没有亮起来的那一天,整个人间都成了恶魔的领地。
一道雷劈上了一棵老树,秋天开始水汽渐少的森林很快便被点着,跟着烧了起来,没来得及逃窜的野兽被火舌卷进去,可能是因为太远,可能是因为声音微弱,连最后的哀嚎都叫人难以分辨。
那一刻万兽齐齐哀鸣,在场人无不屏息收声。
所有的雄图霸业都能被浇灭在这里,在那滔天的地火面前成为一线飞灰,天地广袤到没有人能看到它们的尽头,只是站在这小小的山巅,这样想着,便叫人心里充满了沉重而绝望的压抑感。
第三十六章 悸动
那轰鸣声炸得长安脑子里有一根神经一跳一跳地疼,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压着,脑子里在那种窒息中一片空白,他本能地想抓住什么东西,手指却是麻木的,有那么一时片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失去意识了。
华沂在他晃了一下的时候就及时接住了他,只见长安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伸手一摸便是一把冷汗,连带着少年的皮肤也冰凉冰凉的。
华沂吃了一惊,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可就像抱起了一个木头桩子,长安没有给他半点反应,整个人都在打颤。
不是冻的或者疼的,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痉挛。
华沂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掰过他的脸,发现他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闭上,瞳孔却是散的,死气沉沉地对不准焦距。什么异象、什么天灾,华沂一下全给抛在脑后了,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慌张,好像心尖上一点肉被什么人用指甲捏了起来似的,吊得他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
在此之前,华沂一直以为,长安脸色不好是因为外伤,有的人被野兽抓伤咬伤以后会因为伤口化脓而发烧,但此时,他就算对医术一窍不通,也知道这不是受伤后出了炎症的症状。
那长安……是真的有病么?
像洛桐的儿子那样的病?
但是怎么可能?
他这奇迹似的小兄弟,一手神鬼莫测的杀术,才这么个年纪,心里像没人踩过的雪地一样,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吃得饱也睡得着,从来说一不二……怎么会像洛桐那个走路都喘的病鬼儿子?
怎么会?怎么能?
华沂发现自己的手突然哆嗦了起来,幸而长安失去意识的时间并不长,仅仅是片刻,除了华沂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他先是哆嗦了一下,随后醒了过来,眼睛慢慢地恢复神采,脖子像是用不上力气似的,软软地靠在了华沂的肩上,长安的眼睛眨巴了一下之后彻底闭上了,睫毛微微颤动,无意识地弓起后背,牵动了一下肩上的伤口,才咧了一下嘴。
长安听见华沂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来,松手,把刀放下——先松手,水呢?水喝不喝?”
华沂从未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过话,长安的意识清明了一些,顺从地送开了他的马刀,双手捧起华沂递过来的水碗,华沂却不松手,硬是一点一点地喂了他几口。
喂了几口,长安终于不耐烦他这个细水长流的磨蹭劲,从他手里把水碗抢了过去,华沂叹了口气,抬手一下一下地抚摸他弓起来的脊梁骨,诚惶诚恐地小心,简直是给了他一个稀世珍宝的待遇。
“你他娘的比突然喷出来的地火还吓唬人。”华沂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压制住长安想站起来的动作,双手绕成了一圈,把长安圈在了两条胳膊里,骂道,“给我老实点。”
长安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刀,说道:“我好了。”
华沂这会听到了他的声音,揪起来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他把长安放在大石头前,让他靠着石头坐在那,蹲在一边,发愁了一会,说道:“上路以后坐在我身上吧,我带你。”
长安“啊”了一声,然后慢半拍地说道:“我还得断后呢。”
华沂翻了个白眼,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断后的不少你一个。”
长安听了似乎有些苦恼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不行,没有白吃白住的道理。”
华沂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顿时简直啼笑皆非,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给个棒槌就当了真。
他看着长安,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恨不得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了他,恨不得他能长得小一点、再小一点,小到不像人的样子,到能让他像个珠子一样捧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