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博物馆(37)
他进了房间,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花圈,颜色挺鲜,下面是一张黑白遗照,那张照片费言见过,和院长驾驶证上的照片是一样的。
屋里人挺多,大多穿着黑色衣服,安静地坐在桌子旁。院长生前好友挺多,大多都是用心相处的,酒肉朋友很少。
费言不敢相信,一个月之前还健康的院长,怎么就突然去世了。
“听说是思念成疾,”筱雅点上一炷香,朝遗像鞠了个躬,“去世前还抓着女儿的照片。”
“杉杉?”费言将目光从遗像转移到筱雅脸上,“她怎么了?”
蒋杉杉是院长唯一的女儿,院长很早就离婚了,一个人把她拉扯到大。
“她不是前几个月去西藏了吗?”筱雅蹲下来在遗像前放了束花,费言看了看,是朵小白菊。
“一个月前失去联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个亡灵~~~亡灵~~~~
为何我文下的小天使们都这么高冷~~~
是在养肥吗???
求不养肥啊!!!心痛
☆、蒋杉杉
来参加葬礼的人中,有个长相斯文的男子,他看上去很憔悴,眉目间的愁容用一团雪融在上面也化不开。
他戴着副金属框眼镜,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举止得体,看上去很有修养。
费言看见他正给院长点了柱香,拜了三下,又将手里买来的花放在遗像前,停留了片刻就走了。
费言想起来了,这个人是院长的前夫,也就是蒋杉杉的亲生父亲。
“小言,你来了?”一个高大的有些秃头的男子喊了他,嗓音还带着能听出来的沙哑,这是愁苦与悲痛所致,“我怎么也联系不到你,没想到你能来。”
费言站起身问好,同时想着怎么解释自己会来到这里:“陆叔叔,我……我最近出了些事情,不过不要紧,已经解决好了。您……节哀。”
陆庆是院长的现任丈夫,费言在孤儿院的时候两人关系不错,眼下枕边人已亡,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中年丧妻,女儿又下落不明的男人。
“能来就好……”陆庆悲伤的情绪似乎更重了些,眼眶红着,“你好几个月没来了,你蒋阿姨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小言什么时候来啊?这孩子人特别好,就是命太苦,咱们凡事都想着他,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就好……”
陆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鼻音越来越重,眼泪终于憋不出地涌出来,但他努力忍住哭声,想在后辈面前保留着最后一丝沉稳。
费言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知道人有生老病死,自己也不例外。肉身一死,灵魂出窍,跟着黑白无常去了地狱,喝了孟婆汤,再走过一大片开着曼珠沙华的奈何桥,下辈子就来了,而上辈子的记忆也不会带到下辈子去,又是一段崭新的开始。
但他从陆庆身上看到的,是悲恸,是苦楚,是不可抑制的伤痛。
逝者已死,而活着的怀念着他的人们,才是最悲惨的。这是一段无法忘却和掩埋的记忆,尽管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淡甚至愈合,但一旦提起就会隐隐作痛。
陆庆神情有些恍惚,可能在回忆一家三口的美好时光,也可能在想那个至亲的人在病床前死死抓住自己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
他最终还是回了神,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我去外面一下。”
费言点头,看他走到外面,靠着院子里那棵树,烟抽了一根又一根。
“那棵树,是他们俩一起种的。”费言将院子里那颗香樟树指给阴路安看,“是在我十岁那年的植树节,亲手种下的,说让小树陪着我们一起长大,看谁长得快。”
“如今我长大了,树也高了,当初一起种树的人却少了一个。”
费言抬头,天色渐渐暗下来,连温度都降下来,晚风一吹,带来一片凉意。
“我现在终于懂了,有一个亲人,该是多么重要。”费言神情落寞,整个人都垂头丧气着,“他们是精神寄托。”
“是你一天辛苦完之后的念想,是客厅里留的灯,还有两个人一起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一起逛过的店。”
“连我这样的,在听到她过世的消息时,心都像被挖了一块,”费言看着已经抽完一包烟蹲在树下一直不起来的男人,“陆叔……他该怎么办?”
费言觉得整个身体被风吹得凉透了,突然——后背被人圈住,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阴路安的温度和气息对于他来说很熟悉了,但这样带有安慰意义的拥抱还是第一次。
费言这二十多年来一直过得坚强,记事以后再也没有人这么抱过他,这个拥抱突如其来却又让人无法抗拒。
他无法推开——人在最脆弱最伤感的时候总是无法拒绝,一份雪中送炭的善意和温暖。
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陷在男人的宽阔的怀里,而一向沉默寡言的人,这次竟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下巴轻轻搭在他的锁骨处。
阴路安的鼻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费言的耳垂上,不一会儿,他用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开口了。
“费言,我来当你的亲人。”
我阴路安,一个鬼差,游走在两界边缘,拥有不死不灭之身,没有回忆。我感受不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但是,我想和你,和一个人类在一起,看着你老去,死亡再轮回,你死去,痛苦都是我的。
费言觉得整个人快要绷不住了,他紧紧咬住下唇,不让哭声从嘴里泄出。他眼前一片模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最后夺眶而出,直直地落在阴路安的胳膊上。
阴路安感受到了,那几滴眼泪像岩浆一样打在他身上,灼烧着他的躯体。
他松开费言,将人转过来,伸过手,想轻轻擦掉面前人的眼泪,却被他轻轻躲开。
“别——”费言不自在地偏过头,三两下抹掉泪痕,眼睛和鼻头因为粗鲁的动作而泛着红痕。
阴路安看着他哭的湿漉漉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心率又开始失衡,于是动作先思想一步,他按住眼前人的肩膀,趁着不注意,直接吻上了费言的眼睛。
那滴一直悬挂在费言睫毛上久久不肯落下的眼泪,终于进了馆长大人的嘴里。
阴路安感受到了,眼泪原来是咸的,是苦的,流泪是人类表达苦痛和悲伤该有的方式。人类通过眼泪排解心灵上的伤痛,所以它是咸苦的。
“你——”费言瞪大眼睛,连带着脖子一并红到了脚底,他觉得刚刚那个吻轻如蝉翼,却重重地留在他的心里。
“嘘!”阴路安将食指放在嘴唇中央,下巴朝树那边的努了努。
费言转过头,他发现——自己能看见鬼魂了!
天早就黑透了,月光洒进来,费言发现,这个院子里的鬼魂挺多,可能是小孩子多阴气重的原因。
空中有个不停飞来飞去的长发鬼,脸色铁青,舌头老长,估计是个吊死鬼,此时正颤颤嗦嗦地发出令人惊悚的叫声。
若费言没有经历过那两个门里的世界,此时肯定会跳起来!
“给你开了阴眼,”阴路安仿佛在解释刚刚为什么要在他眼睛里亲吻这一下,但现在这种解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暂时可以看见鬼魂,一会儿就消失了。”
费言看他想将刚才的事情糊弄过去,也没去戳穿他,一来是自己不好意思,二来是——他看见了,院长的鬼魂。
陆庆此时站在树下,正用手轻轻抚摸着有些粗糙的树干,他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干,如此看来竟一夕苍老了好几岁。
而他旁边,安静站着,院长的鬼魂。它正拿温柔的目光看着对方,周身一点黑气也没有,它没有怨气,它就是单纯的思念。
陆庆什么也感觉不了,最亲的人的魂魄在眼前,他一点也看不见,他神情依然是落寞沮丧的。
费言安静地站在那里,他本想上去和它说上几句话,但却不忍打扰这两人的时光和空间。
过了会儿,院长竟扭头往这里看,费言正好对上视线,不禁心里一蹬,涌上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院长是鬼魂,所以飘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来到费言跟前,“小言,怎么……怎么你也……”
“蒋阿姨!”费言没看见她最后一面,一直是个心结,这会儿两人终于见上,他自然是激动无比。
他跑上前去,想抱住她,却轻轻穿过对方的身体——显然,由于对方是个鬼魂,他抱不住它。”
院长再一次疑惑:“小言,你看上去已经死了……但是,为什么还能活在身体里?”
费言无奈道,“嗯,我确实死了。旁边这位是阴路安,鬼差,他先给我塑造了一具身体,现在真正的身体还不知道在哪?”
当然他也不想知道,不敢去知道。
院长先是惊讶,随后露出悲伤的表情,“可惜你这好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命苦。也罢……祈祷着你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吧!”
它注意到一直没说话的阴路安,先前它就觉得这人气质与常人不同,又听费言说这人是个鬼差,便带着恳求的语气开口:“这位大人,你也能查得到,我们小言从小就特别善良,您帮个忙,让他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吧!”
阴路安轻轻看了一眼费言,柔声道:“我不会让他投胎的,他会活下去。”
院长怔住,一时理解不了事情的始末。
短短时间内也无法将亡灵博物馆里发生的事情解释清楚,费言抬眼看院长依旧愁眉不展,想着应该是有心愿未达成,便将话题转到了它身上:“阿姨,杉杉……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费言提起这个唯一的女儿,院长叹气声都大了几度,语气悲伤:“杉杉啊……我的女儿……”
院长的眼泪随着说话声掉落。
“最令我死不瞑目的,就是杉杉了。她前几个月突然说要去西藏,你也知道杉杉的脾气,只要做了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出来,我也没反对她。但一个女孩子在家,还是西藏那么远的地方,我担心得不行,想着让她每天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
“她刚去的那段时间也挺乖,每天给我打电话,还经常给我发短信,说一些旅途中的趣事,我也就全由着她,孩子开心就好,她也很孝顺,隔一段时间就给我寄当地的特产。”
院长中途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这会儿又开始泪眼婆娑,连带着费言的情绪也开始低落。
“可是……一个月前,她就和我失去了联系……我打电话打不通,也报了警,可现在呢……一个月了,人还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