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89)
“那好,”青毓说,“我数到三,同时放人。”
李谟应了一声,圈着的戴昶的手逐渐放松了,青毓喊:
“一。”
“二。”
在“三”破口而出的当儿范玖不偏不倚的挤进来,在众人发怒前哆哆嗦嗦地说:“我知道密道地址!”
看他背上那一刀伤口极深,应当是看守怒极砍的,青毓瞥了眼看守就在范玖身后,手中提的崭新大刀已然被鲜血浸染,他撞上青毓的目光,瑟缩了一下,然后又恶狠狠地瞪着范玖。
青毓了然,怕是出了错拿范老先生出气呢。
范玖急急忙忙道:“我真的知道!我想起来了,以前他们带我去过一次,只是去的时候用布条蒙上了眼,不过我记得大致方向!”
青毓冲范玖和善的微笑道:“这事且先不急,待交换人质后再说。”
他预备继续去喊那个没出口的“三”,然而却被再次打断了,程严柔声细语地道:“不如先听听范兄所言,交换人质这事不急,我如今在佛爷手里,总不会插翅逃了。”
青毓皮笑肉不笑的回他:“程老精明能干、无所不能,便是生出翅膀来也不足为奇。”
他这是真心话,可显然程严不是这么想的,只是乐呵呵的笑了一声,虽然范玖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但毕竟也是同宋父一代的老人,且两人颇有交集,若真知道也不足为奇;只要有一分可能程严就会去做,毕竟对他来说这不吃亏不是么?
程严笑微微道:“佛爷说笑了,请吧。”
客套的话,决定的口吻。
青毓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件替邹仪分散兵力拖延时间的好事,便点头答应了。
几人就这么滑滑稽稽的出发,出发前青毓让人给东山包扎伤口,还给他整了根拐,东山的伤口好不容易止住了,这一活动又崩开,他自己只是憋红着脸没吭声,把吴巍给吓得哭了个死去活来。
吴巍见东山起身,忍不住仰头爬起来:“佛爷。”
血顺着大腿往脚踝流,汗顺着脸庞往下巴流,东山好像突然有点明白他师父师兄苦中作乐的心态,他虽没有做过但观摩经验丰富,东山冲吴巍尽量俏皮的眨了眨眼,然后就一蹦一跳的走了。
这一走,却是喜忧参半。
范玖可以说是当时被恐惧冲昏了头,现在理智回笼,却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
他并不知道密道地点,因而格外磨蹭,这里转转那里晃晃,为此挨了别人好几脚,这对青毓来说是喜;而晃晃悠悠的往马厩处走,则是大大的忧了。
他不知道邹仪导火线接完了没有,接完了还得去密道,这密道许久不通,怕是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打开……任何一个环节出了一步差错,他们就都完了。
范玖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即将摸索到密道,他每走一步就觉牵扯背部伤口,宛如撕裂般的痛,走了几步就虚脱了,要求缓缓,一干人等站在一旁等他歇息,等得双腿发麻他还坐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叹气。
程严使了个眼色,有人上前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拎起来,那领子质量不错,却是勒得他面色通红险些背过气去。
“你走不走?”下人粗声粗气地问。
范玖哆哆嗦嗦地道:“不行,我失血太多了眼前发黑看不清楚路,你再让我缓一缓——啊!”这是被狠掐住脖子,朝他腹部给了一拳。
那一拳可真是要命,范玖本就身板薄,那一拳像铁球似的直接将他打了对穿,除了肚子痛得要命,背上的伤口也一齐迸发出剧痛,痛得他险些跪倒在地,却被悬空拎着更是难受。
眼看他就要不行了,却是青毓开了口:“松开范老先生。”
下人瞥了眼程严,松开了范玖,范玖跪在地上感激得看着青毓。
青毓却不看他,而是看向了程严:“我师弟重伤在身,这样兜兜转转除了加重他的伤势毫无意义,若是再找不到密道,我可不干了。”
范玖一口气还没舒完又立马吊了起来,怕青毓逼问他密道在哪儿,青毓却道:“不如这样,我们去前面的树丛中交换人质,公平起见请程老的手下不要跟来,范老先生则放他走,谁先找到密道都各凭本事。”
程严带着和煦微笑看不出心情:“佛爷凭甚么以为老夫会答应?”
青毓低笑起来:“就凭你找不到满谦。”
程严没有说话了。
失踪的邹仪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这事本对青毓没甚么好处却还是愿意陪范玖玩这一场闹剧,总让他怀疑是使的调虎离山计,给邹仪腾出时间。
这场博弈的最重要之处就是:一个人。
这是绝对的屠杀,只要逃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他就一败涂地了。
当然情况没那么坏,只有邹仪一个人活着对方也是损失惨重,但程严不得不为最坏的情况打算:现在他跟着范玖到处转悠,范玖一句话就掀天翻地的找,大部分兵力都围着他们打转,还有一部分守在厅堂,剩下搜屋的三三两两,极容易让邹仪逃脱。
且青毓此时出声,必定有妖。莫非附近就是密道,被范玖那蠢货歪打正着?那他便是放了人,地毯式的搜索,借着人多势众,相信不一会儿就能找到;便是找不到,也拦着青毓让人靠近不得干着急。
思及至此程严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泛出一抹微笑,道:“好。不过老夫不会放范兄走,毕竟他不如佛爷身手敏捷,放了即刻就被捉住太没有诚意,我将他赠与佛爷,”程严舔了舔干燥的唇,不知怎地青毓心下一跳,“佛爷将东山佛爷留下,以一换一,也算显诚。”
青毓简直要气到七窍生烟。
他们早可以走,就是为了救东山折腾了好一遭,现在居然让东山留下?!
然而他扫了眼涕零的范玖,又没办法丢下他不管,撇开良心不谈,万一真想起来甚么可就糟了。
东山见状知道必定有所割舍,一咬牙道:“师兄,不必管我。”
青毓抬眼去看他:“东山?”
东山深吸了口气,做了个昂首挺胸的姿势:“我皮厚实着呢,师兄放心。”
青毓短促的笑了一声:“好,可别死了。”说完便转向李谟和范玖:“走罢。”
前方有处僻静树丛,五人缓慢朝里面移动,青毓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喊停,范玖一听喊停就像兔子一样撒腿跑了起来,青毓并不管他,直望着李谟的手,慎之又慎的数到三才一齐放了人。
戴昶踉跄着跑到青毓面前,气还没喘匀,就被青毓一口气丢到肩上,灭了灯笼在黑压压的树丛中奔跑起来。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格外的黑。
有点儿像深夜灯火,灯光照耀之处自然亮堂,而被鸠占鹊巢的黑暗敢怒不敢言,只得在照不到的地方翻滚着酝酿更浓郁的黑,可惜终究不敌,迎来了早晨——
沐血骄阳,光芒四射。
邹仪身上血已经干透了,像霉斑似的牢牢长在他衣服上,他鼻尖萦绕着铁锈味,他用手揉了揉鼻子,那股腥锈味更浓了,邹仪本打算忙里偷闲去弄瓢水来洗个脸,现在早放弃了,他瞥了眼乌黑的天,一边盘算着还有几时天明,一边暗自焦急青毓他们怎么还不来。
他还没去假山里面瞧过,待他好不容易接完两头的导火线,假山附近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邹仪只能选了个相对靠近的马厩躲藏起来,里头还有一只小马驹,好奇的看着他要吃他的袖子。
不知程严下了甚么样的命令,眼看着那些人逐渐散开,邹仪松了口气,把袖子抽回来准备等他们走后他就去假山,不曾想那些人散而不走,居然开始掘地三尺的折腾起来。
邹仪心中咯噔了一下,之前他们缓慢移动,每到一处院落就要搜寻,但看着没有清晰的目标;现下虽然人员分散,却是咬定了地方。
难道……真被程严那老东西给审出来了?
不,不对,这个想法立马被邹仪否决了,范围扩大,应当是他也不确定,只得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然而,邹仪看着那些人发狠的劲心里戚戚然,这样他怎么和青毓他们汇合?
出去找人只会乱了套,无奈之下只得静观其变,可惜还没有观足两炷香的功夫,麻烦竟是不请自来了。
马厩实在是个藏人的风水宝地,有两名生得虎背熊腰的壮汉逼近,邹仪扫了一眼便飞快盘算:不能杀了他们,且不说对方有两人,这附近肉眼可见处还有不少人,他一旦动手势必引人瞩目,到时可就是插翅难逃了。
不能杀,便要躲,但躲哪儿去也是个技术活,对方既然来马厩就已经做好了掀个天翻地覆的准备,要是随便往草堆里一藏马上就会被刨出来。
眼瞧着对方一步步走近,邹仪看着这马厩里不是草垛就是马,除非他躲到马肚子里,否则必定会被发现——马肚子里?
小马驹还在没完没了的吃他的袖子,邹仪当机立断用袖子牵着小马驹走,他找到了小马驹的母亲,它娘心宽,只在孩子出去回来时候瞥了两眼,连个鼾都不打,邹仪见它娘呆在马厩角落里,当下大喜,忙将草垛在马脚下铺了厚厚一层,然后将小马驹牵至角落,自己跐溜一下钻到了小马驹肚子底下的草堆里。
他刚做完这一切那两人就撞开了马厩的门。
今夜的马厩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扰,让马儿们都有些不耐烦,轻轻的撩蹄子甩尾巴,但都还算客气,那两人却丝毫没有顾虑,先将叉子往草垛里一叉,搅得漫天飞舞再一脚踹翻,其中一个喊道:“没有!”
另一个说:“废话,我又不瞎!”
紧接着那人又道:“这马房里怎么这么多草,都能藏下一个人了。”
说着大步流星走过去,用叉子猛地一下叉在马脚下的草垛里!
马儿们不安地开始打鼾了,从第一个打鼾的开始,像一个信号此起彼伏,草垛被叉的马不悦的抬了抬蹄子,还没怎么样被那人一叉子挥开:“滚,你个小畜生,给老子滚一边去!”
那匹黑马“吁”了一声,鼻孔里喘着热浪,却也还是退开了。
邹仪看不到,视觉的注意力都被听觉和触觉占为己有,他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马的喘气声,撩蹄子的声,踩到草堆上轻微的喀嚓声;人的脚步声,骂骂咧咧的说话声,用叉子打马腿的闷响声——还有最最最明显的,就是那叉子拖在地面上尖而利的声音。
近了。
越来越近了。
邹仪到后面几乎是屏着气的,他在一片黑暗中拼命的睁大眼,因为他一闭眼觉得那叉子声就在耳边,离他耳边只有半寸那么近。
“娘嘞!这有马粪!”
“马房里当然有马粪,是好东西,能生火,你叫甚么?”
“俺家不用这种东西,快走,弄完了就走。”
“你急个屁!”
其中一人将叉子“噔”地一声叉在了地上,邹仪心口猛地一跳,这次可不是错觉,那人叉的地方就在他耳边,应当是小马驹它娘的位置。
邹仪屏住了呼吸,一手握拳,一手攥着从耳房偷来的裁纸刀,锋利却小,威力有限,不过管他的呢,即便拖一秒再死也是好的。
想得潇洒,实际上浑身是汗,手汗湿得他都捏不住那柄裁纸刀,邹仪一边不动声色的在腿上擦汗,一边聚精会神地听外面的动静,就听得那人用叉子挥赶母马,然后就想使着叉子朝小马驹脚下草堆刺去——可惜没成,被小马驹愤怒的娘一头给撞翻了。
“狗东西!”
他还没骂足瘾,踉跄着爬起来预备再接再厉,不曾想马房里的马儿们忍耐已久,见有马出头,立马有模有样反击起来,一蹄子踹在那人胸口,当场踹得他胸口一热,惨叫一声,另一个见势不好立马逃了,剩余一人一边向马儿们讨饶:“姑奶奶们我错了!我马上走!马上走行不?!”一边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