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19)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早就过了用早膳的点,幸好昨夜从四小姐那儿蹭了一碟酸枣糕,再加上屋内本就有的干果零嘴,就着几杯热茶,倒也不饿,反而饱得慌,连午饭也吃不下了。
邹仪和青毓两个人窝在屋子里喝茶谈天,对着炭盆暖手,而可怜的东山却被指使着在寒冬腊月里去查绿衣的身前背景。
绿衣本是杨家的下人,据杨老爷说是穷苦人家活不下去了,将儿子卖来的,当时杨家人满了并不想收,但绿衣的父母亲说如若不收这男孩子家养来没甚么用也养不活,只好将他煮来吃了,到底杨老爷心善,将孩子收下。
后来陈三小姐来杨家玩,一眼相中了他,两家人都十分高兴忙把他打包送了过去,于是他呆在陈三小姐的身边,一呆就是十一年。
半个月前,绿衣随陈三小姐出门打猎,失足落下悬崖,生死不明,陈三小姐当场哭死过去,众人忙安慰了她好一阵子,又是去派人寻找绿衣,最终甚么也没找着。至此三小姐性子越发孤僻,不是呆在院子里就是整日整日的上山寻找。
再然后,在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里三小姐被烈火烧死,结束了她短暂痛苦又畸形的一生。
邹仪用指关节敲击着桌面,低声说:“他父母当着孩子的面说‘不收下就要煮来吃’?也是杨家心善,不然……哪由得他今日活蹦乱跳。”
青毓嘴里塞着半个山核桃,一边在用舌头艰难的将肉剔出来,一边含含糊糊的说:“我泱泱华夏不但有孔儒礼德,食人文化更是源远流长。”
邹仪瞥他一眼,把自己碗中的核桃肉抓一把放过去,身体力行的告诉他:闭嘴!
东山问他们怎么办,邹仪却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叫他吃好睡好,其他的一概不用管。
时光转瞬即逝去,初六那天一大早就把烧得焦黑的三小姐——三公子送去火化,三公子生前命运多舛只恨自己与常人不同,幸而死后做到了,烧得只剩下一盒骨灰,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异样。
邹仪喊东山去偷了一小瓶骨灰,拿去给了杨四小姐。杨若华气色比上一次见时好了些许,见到骨灰连声向邹仪道谢,挣扎着行了个跪拜之礼,邹仪拦也拦不住,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才离开。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
邹仪和青毓两人都不如何急,晚饭还各自吃了半只鸡,而东山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是实打实的断头饭,所以含着泪吃了一海碗,他虽然哭得眼泪一把鼻涕泡一把,却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到咀嚼的速度。
天色暗得极快,吃完晚饭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下人过来收拾了碗筷,几个人缩在一块儿说说闹闹了一会儿就各自洗漱歇息了,亥时陈家灯火俱灭,一片漆黑。
而此时,却是魑魅魍魉出来活动的时间。
在夜色中快步行走的男人,身形高挑,如果能仔细瞧他的面孔,会看出他有相当英俊的轮廓,不只女人,男人也会忍不住驻足多看他一眼。
但男人奉行的却是衣锦夜行的准则,并不打算把自己英俊的脸蛋暴露在人前,低着头弓着背,虽然一片漆黑他却脚步不停,显然对这块地方极为熟悉。
到灵堂了。
也许是男人的心理作用,他只觉轻轻推开门,就感到一阵凉飕飕的阴风扑面而来,将他快步走出来的热汗全都吹干,还让背心隐隐发冷。
男人咬了咬舌尖,摇了摇头,似乎是在笑话自己的多疑,接着他合上门,快步走向高高供起的骨灰盒——
灵堂里突然亮堂了起来,有人举着火把像蛇一样的蹿出,他惊觉上当忙跑向门口却见有人早早的候在那儿,不由分说的把他摁在地上,用麻绳绑了,还将一团馊气熏天的抹布塞到了他嘴里,男人呜呜着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灵堂彻底的亮起来,那陷入沉睡的陈家突然睁开了眼,各个院子灯火通明,灵堂里站了一排的人,陈家老夫人,大少爷,二少爷,四小姐,邹仪,东山还有身残志坚的青毓。
下人粗鲁的拽起他的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 这!回禀老夫人,这人正是府上新招半月的菜贩子!”
绿衣没了也就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
老夫人身边的老妪低声道:“您记得吗,您还夸过雪笋味道好,是三小姐顶爱吃的,叫我拿钱去赏了下人,那厨子便说是菜贩卖的菜好……”
老夫人摆了摆手,不想再听下去,只道:“叫我仔细看看他的脸。”
男人的轮廓是极英俊的,可脸上不知生了甚么,左眼底下有一颗鸡蛋大小的瘤子,又丑又恶心,叫人不想多看。老夫人愣愣看了他半响,像是魂儿突然断片,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将他裤子扒了,看看大腿上有没有拇指大小的紫红胎记。”
安静的男人陡然挣扎起来,只不过大家早有准备,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将他按住,扒下他的裤子,大腿上赫然有一块紫红胎记。
老夫人闭了闭眼,趔趄了一下幸好老妪眼疾手快的给扶住了,就听老夫人近乎叹息地说:“是他。”
是绿衣。
是那个十一年前被父母丢在杨家大门口,哭诉着不收只能煮来成为盘中餐的绿衣。
是那个同三小姐相依为命十一年,三小姐连心肝都要热乎着挖出来献上的绿衣。
英俊的男人顶着鸡蛋大的瘤子,一面扭动一面呜呜的似乎想要说话,下人踹了他一脚,他吃痛的弓起身子,两个眼眶却悄然红了。
宝璐使了个眼色,下人将抹布抽了出来,绿衣被抹布熏得呕吐了几声,只呕出些酸水,待缓过劲来便磕着头,头磕得砰砰响,不一会儿便见了一片红。
他一面磕头一面喊:“三小姐,三小姐。”两道眼泪像纹路一样的流。
老夫人神色淡淡的看着他,面上并无甚么特殊神情:“绿衣,你来这儿做甚么?”
绿衣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口齿清晰地把自己崖后经历娓娓道来:“小的那日坠崖,却是上天保佑还有一点神智,想着快回去见三小姐,到底是勉强,走到半路晕了过去,被好心人救回去养伤。小的心急如焚,待能下床走动便赶到了村里,却听说已经被认定死了,想着我这样的脸放到三小姐面前也是污了她的眼,便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替她摘些她喜欢的鲜笋。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去,却不曾想突闻噩耗,我……小的实在忍不住,想再看一眼三小姐,请老夫人恕罪。”
宝璐冷笑连连:“好一张巧嘴!你要来看就正大光明的敲我陈家的门,我家又不是甚么蛮不讲理之辈,怎会拦你,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何须你半夜鬼鬼祟祟的偷进灵堂,说!你来我三姊灵堂到底要做甚么!”
绿衣磕着头,呜咽着说:“我到底是已经死了的人,怕突然出现惊扰了几位贵人,但三小姐对我恩重如山,情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是我一时糊涂,请四小姐恕罪啊!”
青毓冷眼旁观,发现这人脑袋十分活络,他们手头没有他确切杀人的证据,只要绿衣一口咬死了自己是来看望陈三小姐的,谁也不能拿他做甚么,陈家虽是三大家族之一,但这么多下人在场自然需要做一个表率,不能强行结案。
所以他有恃无恐,只要咬紧牙关自己性命就能无忧。
可青毓偏偏不要按常理出牌。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他朝老夫人一鞠躬,道:“这样问下去也不是个结果,贫僧不才,曾习得一门奇术,将一根施过法的银针扎在此人头顶,倘若这人说谎银针就会变色,如若老夫人信任可否许贫僧一试?”
老夫人扫了他一眼还不曾说话,四小姐忙道:“这自然是好的,我早听邹公子夸过青毓大师是得道高僧,正想亲眼见识见识。”
“我……”
绿衣刚说一个字就被四小姐踩中了胸口,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怎么,心诚则灵,还是你心里有鬼不敢试?”
绿衣惨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老夫人便也道了声好,于是青毓和邹仪去找银针。
两人找了一根纯银的,还有一根尖头上涂了点儿黑,涂黑的被青毓收在袖子里。
两人除了带回来银针,还装模作样的弄了一盆鸡血,二话不说泼了绿衣一身,然后青毓搂着人肉拐杖邹仪在他面前一面转圈一面单手行礼念念有词,叨叨了好一会儿陡然一睁眼,他生得浓眉大眼,不苟言笑的时候相当有压迫感,宝璐被他那不怒而威的气势给唬住了,心里头思忖:这莫非是真的?
青毓低声道:“开始。”把五花大绑的绿衣给掰直了,然后把银针插入头顶,微微垂眼目视远方,居然有那么点佛法飘渺的味道。
邹仪在心里鼓掌,脸上却是十分肃穆,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再问你一遍,你今天晚上来这里到底是干甚么的?”
绿衣脸色白得仿若宣纸,额头的血同汗一道流下,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来祭奠三小姐的……”
还没说完就觉头顶一痛,青毓兔起鹘落间换了银针,将顶上涂了墨的高高举起:“你说谎。”
绿衣又惊又怒:“胡说!你——”
四小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赏了他两个清脆耳光:“这位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高僧,你再敢出一句狂言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绿衣肿着两颊,还自上至下被泼了鸡血,浑身又是腥又是臭,好不狼狈,他肿着两只眼最终还是低了头:“请四小姐恕罪。”
四小姐冷哼一声:“你到底是来干甚么的?再不说实话我只当你是做贼心虚,直接拖下去烧了,正巧今儿个火化的炉子还不曾搬回去。”
绿衣咬了咬牙,小声道:“我……我是来偷三小姐的骨灰的……”
宝璐蹲了下来,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对视:“堂堂陈家三女的骨灰可是你这种人能碰的,真是想想都玷污了我三姊!说,你要我三姊骨灰来干甚么?!”
绿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四小姐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吗,把爱人骨灰戴在身边,就像那人还在身边一样……我……我思慕三小姐已久,虽然知道我配不上,可我还是……”
青毓拔出了银针,针尖没有变黑。
绿衣松了好大一口气,宝璐虽然恨不得把他立即拖下去宰了,但也知道这事不可急于一时,努力深呼吸将自己镇定下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杀我三姊的人,是不是你?”
绿衣浑身一僵。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不……”
刚说一个字就觉头皮一痛,那针尖是漆黑的!
宝璐呲目欲裂的看着他,几乎下一秒就要扑过去拧断他的脖子,幸而老夫人在宝璐动作之前将她喊住了。
老夫人说:“把人带到咱家的刑房去吧,让琼萤听到后面这些……想来是极难过的。”
宝璐双手握拳,指甲将掌心的肉都翻了出来,她眼睛里的红稍稍褪去一些,一把夺过抹布不由分说塞到他的嘴里,然后提着他丢到了刑房。
刑房摒除了闲杂人等,一丢到刑房青毓就原形毕露,简直就像是要故意气他似的,歪歪扭扭往椅子上一躺,把两根银针往桌上一拍,还指使东山邹仪一人给他倒茶一人给他剥核桃,其面目之可恶,邹仪充分相信如果不是绿衣被绑着他一定要扑过来揍青毓。
宝璐将抹布扯出来,绿衣红着双眼连声冷笑:“好哇,你们早就断定是我害死了三小姐,何须绕那么大的圈子直接杀了我算了!”
青毓笑眯眯地讲:“这怎么可以,我们还没欣赏够你跪地求饶的可怜样呢。”
这句话很明显的激怒了绿衣,他屏住了一口气脸色涨得通红,像新鲜杀出来的猪肝,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问:“你们是怎么发现凶手是我的?我做的天衣无缝,不可能有人察觉到才是。”
青毓眨了眨眼睛,十分认真地说:“因为你是个傻逼。纯种的。”
邹仪有些受不了青毓的胡闹,白了他一眼,用拐杖虚虚的点了点绿衣,问:“陈三小姐对你情深意重,你为甚么对她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