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地明白这是梦,却又无力更改。
这是他随军出征的头一年,年龄刚过二十的新将急着立功,他们便在深山老林中埋伏西北的敌军。天寒地冻,为了诱敌出现将领使出一招苦肉计,装作被大雪围困,困顿不前,兵心动摇。然而西北敌军也没有那么轻易上当,久久观察之下并未发兵,这时候就需要苦肉计再苦一招,由传令兵冒死冲营往外送信,求兵求粮草。
而那时候的陈竹白并不明白这一招意味着什么,待传信兵发兵之前是他去送的。
那人有着一张年龄不大的面孔,哪怕身子套上了铁甲仍旧看不出多魁梧来。他身上背着军旗就是背着军状,就在他上马之前,陈竹白却认出了他。
“等等,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陈竹白往前走了两步,这张脸他有印象。
然而那人已经上了马,那样年轻鲜活,可背后是军令如山:“从前我给将军的帐子里传信,见过军师几回。”
军师……对,自己的名号是军师,陈竹白再次看向他,亲眼看着他将头盔戴上,长长的发辫藏在青铁之下,眉眼中稚嫩和英气杂糅:“你多大了?”
传信兵将缰绳拴在手腕上,笑容带着几分青涩,故意显摆似的说:“再过年我就十七了,军师您呢?”
“我?我比你大……大上许多呢。”陈竹白昂着头说,一只手摸着他身下的黑马,看向他布满细小伤口的手背,“家里给你娶亲了吗?”
传信兵忽然面色通红,挠着耳朵说:“我十四就随兵了,家里没人……再过两年吧,打了胜仗分了银子就说亲。”
“脸红什么?男子娶亲这不是天经地义之事?”陈竹白只觉得他甚是好玩,别人都想着打了胜仗当将军,他想的是分了银子回去娶亲,“家乡可有心悦的姑娘了?”
“有,有一个……等打了胜仗再说。”传信兵拍了拍身下的黑马,黑马打了两个响鼻,四只铁蹄在雪中踏响,“军师回去吧,外头雪大。”
下雪了,陈竹白抬头看天,半手掌大的雪花往他的脸上落。他亲眼看着传信兵用黑色的布条蒙住了黑马的眼睛,又看着他轻轻地吹着哨子安抚马儿,不禁脱口而出:“你要小心,走小径便可,又不是真的传信,只需要跑出山壑便可。找个安稳的地方躲起来,待这边打完你再回来。”
传信兵只是朝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时候到了,他骑着马宛如一支飞箭穿梭冲出营地,身子伏低之后又往后看了一眼,似是诀别。
就是这样一眼,陈竹白便没有回帐,而是走上了烽火台。他要亲眼看着他跑出去才行。
转瞬的刹那他耳边响起破空的箭阵,天穹被铺天盖地的飞羽遮盖得变暗,连雪都无法穿透。
“不!”等陈竹白回过神来,人与马已经停了下来,宛如还没看清前路的盲人迟疑向前,最后轰塌在大雪迷路当中。血腥气和雪腥气交杂吹向陈竹白,白雪变为红血,他唤出阴兵抵挡箭雨一人出营,片刻前还和自己说着分了银子就娶亲的传信兵已经被利箭扎了个透。
他和马都被扎透了,身上落了几十支。
但他还没死,被刺穿的左手掌还在动。
陈竹白飞奔而去,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他身上的热血沾满自己的衣裳,脖子上汩汩外流数道血痕,流了陈竹白满手都是。淬了剧毒的艳绿箭头滴着浓稠鲜红,成为了陈竹白唯一能看到的景象。
他将传信兵抱在了怀里,抱着一个即将逝去的年轻生命。传信兵已经说不出话来,一张口就喷出许多鲜血。鲜血溅在陈竹白的鼻子和嘴上,甚至不小心咽了下去,等到他再看向传信兵时,这人已经彻底没有了动静。
沉重的铁甲完全抵挡不住西北兵的箭,完好无损的头盔滚落一旁,露出了他还没褪去脸红的俊朗面庞。
陈竹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同附近的大雪也跟着震颤,纷纷从树梢往下狂落。
“不!”陈竹白一个惊醒,满身大汗地坐了起来。雪景和箭雨不见了,周围没有兵营也没有铁甲,他不在沙场而是在秦宅的床上。只是他虽然已经远离了战乱厮杀仍旧逃脱不开那股血腥,仿佛怀里还有一个人没有死透,成片成片地流血。
那是唯一一个死在陈竹白怀里的人,从此之后,他再不愿轻易靠近死尸。
还好,已经没事了,陈竹白抱住被子哄劝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场噩梦。隐隐约约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哭声,于是披上衣裳出来找,果然,小逸又不和师弟睡了。
钟言正在睡房外哄孩子,生怕吵醒了秦翎,见到师兄时先吓了一跳:“你怎么起来了?”
“给我吧,你哄不好他,他现在找人找得厉害。”陈竹白摇摇头,笑着把秦逸接到怀里。事情总是这样奇怪,秦逸到他怀里就不闹,要多乖有多乖,甚至还知道拿小拳头自己擦擦眼泪,然后紧紧地贴在陈竹白的胸口上闭眼睡觉。
看到此情此景钟言不禁摇头叹气,我才是你娘亲啊。
第二日,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落雨。
大公鸡打完鸣就冲进了草药园,看到什么嫩苗长出来就叼什么,凡是它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生,把童花气得头顶都要冒起青烟。钟言先去看秦泠,给他换了一种可以止血的药膏,涂上去还有些作用,回来路上又一次偶遇了柳筎。
柳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面孔,只不过这回送了他一个镯子。
“这个太贵重了吧?”钟言看得出这玉料绝不一般,“你留着戴,别总是什么都给我。”
“我自己戴着也无人欣赏,不如换着戴呢,再说秦翎给你的镯子太老气,他有那么多银子就不知道再给你弄点好的?”柳筎近来对秦家兄弟的气是越来越大,“怎么还给你选了个旧戒指?”
“这戒指原本是好的,后头还有他名字,只不过我去抓阴物一不小心给腐了。”钟言赶紧解释,还把戒指摘下来给她看,曾经清晰的翎字已经磨得看不出来了。
“就算它不旧也不值钱,不如我从我嫁妆里找找,比这好的多得是。”柳筎说完又递给钟言一包药粉,“这个你回去泡浴用,祛毒气的。我昨日去瞧了秦泠一眼,已经不成了,满床都是鲜血,满身都是脓包,你小心。”
“他是蛊毒,只要毒虫不碰我就不会过给我,你放心。”钟言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给柳筎吓得往后一躲,“你怕什么,我又不是男子……对了,秦烁最近如何?”
“他?他最近还能如何?忙着留下子嗣,忙着给他三弟准备白事。”柳筎揉着被钟言掐过的地方,言谈中有些闪躲,不再和钟言直视,“我找你也是说这个,秦烁仿佛和他这个同父同母的弟弟不合。他总说二娘只知道疼三弟,从来都不疼他。”
“这话怎么说?我可没觉着何清涟疼爱小泠,何清涟是这两个孩子都不疼。”钟言心说她疼的孩子另有其人。
“我想也是,三弟如今即将撒手人寰,秦守业倒是急得够呛,可二娘都没去看过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她仿佛和三弟有什么隔阂,再也不要相见才好。”柳筎将自己知道的事全盘托出,“我问过秦烁,若三弟走了怎么办,他说三弟走就走,大哥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把小妹嫁出去这秦家还是他的。”
“他想的……确实事事精细,都让他算到了。不过小瑶的婚事他可做不了主,秦翎这两日就要定下来了。”钟言说。
“谁家?”柳筎很吃惊,好快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会儿还不敢说。”钟言又碰了碰她的脑袋,“等一切结束,秦翎就要分家了,到时候你若不想留在秦家我给你一副假死药,让你脱离苦海。”
柳筎的脸在光下明明暗暗,如同她从不和人多说的心事一样起起伏伏:“到时候再说吧,你先顾好自己。”
对于柳筎所知所想,钟言从来都猜不透她,有时候觉着她很亲近,有时候又觉得迷雾般遥远。她总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偶尔见面便送几样东西,逐渐填满了钟言的首饰盒。只可惜自己不是女子,若是女子便能和她彻底交心,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妯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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