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里面又一次传来了痛苦的挣扎声,似乎是疼得厉害,一边口申口今,一边忍不住沾染上了哭腔。
裴向锦实在看不下去,着急地在外面敲了敲笼子,说:“要不要打点镇痛剂?”
笼子里骤地安静下来,许久,才传来一声虚弱地拒绝:“不用……我这个情况,不适宜用那种药……”
他们在空中断断续续漂浮的几天,俞一礼一直勉强靠着自己配的药物强撑着,易鹤野在尽职尽责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裴向锦则一直在努力联系外面。
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情绪似乎却反而渐渐平稳下来。
他每天醒来的时候,就一边给自己配药,一边拿笔记本密密麻麻记录着什么,打完了针就又疲惫地躺回去,但却失眠完全睡不着。
第三天中午,裴向锦兴奋地说,外面已经接到了LOPO发出去的消息,现在正在赶来支援的路上,再坚持几天,就有人过来把俞一礼接回去了。
俞一礼勉强笑了笑没吭声,易鹤野尝试着调节气氛,故作轻松道:“那必须得庆祝一下,咱们把最后那只酱肉罐头吃了吧!我现在能吃肉了。”
裴向锦也点头:“吃!吃了这么多天素我也受不了了,俞一礼也尝点儿,毕竟是你点的东西。”
俞一礼笑着看了他们一眼,却道:“你们吃吧……我现在吃不了了……”
说完他轻轻张了张嘴,疲倦地笑道:“满嘴的溃疡,还好是对称长的。”
一整张嘴里处处都是溃疡,那当然是对称的,两个人又低落下来,胃口也没了。
怕他们因为自己就不吃了,俞一礼二话不说帮他们把罐头拆开:
“你们得吃,后面还得决战呢,补充点蛋白质。”
这天晚上,所有人都没能睡着。
俞一礼反复发作疼痛难忍,还因为吐血弄脏了防护服,情绪一度有些崩溃。裴向锦和易鹤野忙着照顾他,一边和外面对接地点——快了,最快明天早上,外面就快要找进来了。
快到凌晨的时候,俞一礼罕见地从笼子里爬了出来,裴向锦怕他觉得里面空间小,憋着难受,就让他枕着自己睡。
这是裴向锦第一次听见这人呼吸声这么微弱,就像是一淯溪缕带着酒精味的风,上一秒还在,下一秒就不知消散去了哪里。
这样的症状让裴向锦有些害怕,他一边观察着俞一礼的体温,一边帮他准备药,随时准备急救。
但俞一礼却微微睁开眼睛,开口道:“裴队……有时候,我真的有点后悔……”
裴向锦猛然回过神来,凑过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看不得有人受苦,所以才选择学医,但是学了医之后我才发现,这份职业给我带来的痛苦要更多。”俞一礼叹了口气,说,“不能接受我把医学学到了金字塔,却还是救不活我手里的病人、还要看他们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这让我感觉非常的绝望,在临床的那一年,我觉得我的天都是灰色的……”
对于他来安全科之前的事情,裴向锦只是略有耳闻,他听说过这位医学院学霸,在实习的第一年就险些因此得了抑郁,业内还有人还嘲笑他,说他是个书呆子,根本不是当医生的料。
“但是这一次,我救活了那个孩子,那一瞬间,我又找到了我当年治好第一个病人时候的那种成就感。”俞一礼轻轻握住了裴向锦的手指,“裴队,答应我,不要怪他,我有这个能力,就有这个责任。”
裴向锦颤抖起来,轻轻将他滚烫的手指包裹在掌心,眼睛已经通红一片。
俞一礼安慰道:“你和小易也不要自责,是我自己要跟来的,人也是我自己要救的……”
“其实……那次在A区,我梦到的不只是完全对称的世界。”俞一礼说,“我看见所有在我手下死去的人都回来了,我梦到他们的病都好了,但是我很清醒,我知道医学不是魔法,死去的人都不会回来,所以小易喊我,我也很容易就醒了。
“所以做法医真好啊。”他有些自嘲一般笑笑,“不会觉得无能为力,不会觉得痛苦遗憾,因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说完,似乎又是一阵发作,俞一礼只是皱起了眉头,按照以往都会剧烈挣扎一番,这一次,身子却连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疼……裴队……我真的好疼……”俞一礼无力地攥紧了裴向锦的手指,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为什么会这样……?”
他努力了这么多天,一直在劝自己放下,劝自己坦然面对死亡,但知道这一刻,他还是骗不了自己。
“我……我还不想死……”
裴向锦终于崩溃道:“你再坚持一下……支援马上就要来了,等他们接你回去,你在外面治,治好了再回来上班,好不好?”
但俞一礼似乎已经听不见了,他目光涣散着看远处,只轻轻呢喃了一句——
“好后悔,早知道不来了……”
他的眼睛里,便再没有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见,俞一礼。
第177章 编号177
俞一礼死了。
比保护区的那个男人死得体面好看, 至少看上去安安稳稳的,没有多少叫人害怕的狰狞。
裴向锦一边帮他的衣服理得整整齐齐、对对称称的,一边开玩笑说:“他这几天每天给自己打那么多针, 应该就是为了走的时候漂漂亮亮的吧。”
易鹤野没吱声, 只默默来到裴向锦的身边,把在笼子里找到的一沓子笔记递给了他。
裴向锦愣了一下,翻开那本笔记, 看到了一页秀气的字体——
这是俞一礼在临走前写下来的医学笔记。
第一部 分是保护区内那个男人的解剖报告,详细描写了他所观察到的各个器官的性状与改变;并作出了一些总结,第二部分是自己这一段时间的临床观察笔记,记录了不同剂量的用药情况下,自己身体的不同反应, 给出了一定的用药建议和参考;第三部分是留给裴向锦和易鹤野的一份使用说明,详细地介绍了墙外送来的药物的用法用量和适用情况, 还细细介绍了不同的突发情况下该如何紧急自救。
没有多余的煽情话语,甚至没有像他平时那样, 不怕麻烦地手抄一份镜面笔记搞对称, 可以看出来,写到最后他的体力已经完全不支了,下笔越来越轻、越来越飘。
但在整本笔记的最后,他还是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务必平安”。
翻看到最末尾的时候,裴向锦还是没忍住,崩溃地搂住了怀里的俞一礼。
这是易鹤野第一次看见裴向锦情绪崩塌, 这个平日里冷静、狡黠、捉摸不透的老狐狸, 此时却毫不设防地哭了出来。
但这毕竟在舱内, 他连哭都不敢大声, 只抱着那具冰冷的身子, 压抑地呜咽着,那低声的哭噎声,似乎在疯狂撞击着他的躯壳,将他撞一支离破碎的一滩,最后又无力地摔在地上。
“如果我没带他来就好了……”裴向锦自责地哭着,“如果我拦住他就好了……”
易鹤野也难过得眼圈泛红,他想起了简云闲的事情,就像他无数次懊悔,如果没有去过A区就好了一般——他太懂裴向锦的心情了。
此时,俞一礼正静静地躺在裴向锦的怀里,表情似乎有些不安和难过。比起战斗中惨烈的死亡,他的离去,显得分外宁静而平淡。
来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跨过这座墙要面对的,是纷飞的战火和无情的厮杀。他们甚至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人死于流弹和炮火,却不想,没有恶毒的敌人,没有满天的枪林弹雨,这样沉重的死亡,居然就这样风平浪静地降临在了这一方狭小的船舱之中。
平静反而扩大了这份悲伤。
裴向锦在俞一礼身边守了一整晚,哭过了之后,他就这样干坐着发呆。一直等到天亮,靠站的汽笛声鸣响起来,易鹤野才不得不小声劝他:“到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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