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上(16)
雷雨轰鸣,萧驰野起身。晨阳要给他撑伞,被他抬手制止了。雨水渗湿衣袍,腰间的挂牌也淌着水。
“总督。”晨阳忽然轻声说,“锦衣卫来了!”
萧驰野从雨中回头,见乔天涯策马刚到,下马冲他遥遥抱拳行礼。
学生们见着缇骑,顿时一阵骚动。
“此事棘手,不好麻烦总督。”乔天涯扶刀一笑,“挨着我们锦衣卫,自然是该我们锦衣卫自己解决。”
“解决。”萧驰野状若不经地抬臂,搭住了乔天涯的肩膀,说,“镇抚要如何解决?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何至于劳动锦衣卫。”
“在这阒都之中,皇上最大。”乔天涯侧眸,“谁肝胆违逆皇命,谁就是锦衣卫的敌人。”
萧驰野与他对视,片刻后两个人同时放声大笑。
“好兄弟。”萧驰野说,“真肝胆。”
“雨大寒重。”乔天涯扶刀的手指紧扣,说,“我差人送总督回府。”
“我刚到片刻。”萧驰野搭着他肩膀的手不动,叫他握住刀柄的手动弹不得,面上仍笑说,“再待会儿也无妨。”
乔天涯说:“此事不好办,总督何必搅这趟浑水呢。”
萧驰野说:“正是不好办,才不能一锅端。这些学生皆是国之重器,少一个谁也担待不起。”
后边下马的人薄衣宽衫,并无佩刀,夹在一群锦衣卫中,甚是扎眼。
乔天涯松开握刀的手,喊道:“兰舟,你且过来。”
沈泽川转过身,与萧驰野对望一眼。
乔天涯悠哉地把萧驰野的手臂挪开,说:“总督担心的是,只是我们锦衣卫行事也并非只懂横冲直撞。我那头还有点安排,稍后皇命便到了……啊,你们还是旧友吧?兰舟,陪总督在此待一会儿,他正怕着呢。”
沈泽川拢袖瞧着雨中的学生。
萧驰野看他几眼,说:“腰牌挂得快啊。”
沈泽川说:“二公子的牌子也归得快啊。”
萧驰野眉间冷然,却作一笑,说:“这事儿虽看似冲着你,实则却是冲着宫中去的。如何,因为昨日收获太小,所以才出了牢笼,就要兴风作浪?”
沈泽川微微偏头,用一种甚是纯善的目光看着他,说:“二公子高看,我哪儿这等翻云覆雨的本事。既然是冲宫里去的,那如今什么人盼着皇上和花家反目成仇,二公子不比我更明白?”
萧驰野说:“我不明白,弯弯曲曲的东西,我最不懂了。”
沈泽川对他微笑,说:“咱们老相识,与我客套什么。”
萧驰野不答此话,抬指轻率地掸了下沈泽川的腰牌,说:“驯象所是个好地方,乐了吧?”
“乐。”沈泽川说,“恰好我对驯养悍兽颇有心得。”
“心得算不上。”萧驰野说,“那叫同类深谈。”
“深谈怎么敢。”沈泽川轻咳了咳,说,“若是谈崩了,再挨上一脚,我岂不是前功尽弃?”
“用牙咯。”萧驰野从晨阳手里接过伞,抖撑在头顶,顺道挡了沈泽川。他说,“你不是口齿锋利,怕什么。”
“我惜命啊。”沈泽川感慨似的轻叹,“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要报给二公子的东西,还多着呢。”
“找错人了吧。”萧驰野嗤笑。
“那不能。”沈泽川眸微侧,对萧驰野心平气和地说,“我认人。”
“好啊。”萧驰野也侧眸,说,“我也想看看,我是欠了你多少东西。”
伞外的语音被隔绝,两个人因着并肩而站,反倒衬出个头高低来。
“其实你也没法置身事外。”萧驰野眺着雨里的学生,“今夜死一个,便自有人算在你头上。”
“四万冤魂只多不少。”沈泽川轻描淡写,“他们既然怕死,又何必做人手中刀?这一场就算有人要算在我头上,我便要认么。”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乔天涯跨坐在棚子底下磕瓜子,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抖袍起身,果然见得夜色里来了顶轿子。
一掀帘,来的竟然是潘如贵。
小太监扶着潘如贵,纪雷跟在边上打伞。潘如贵穿着五毒艾虎补子,头戴烟敦帽,由乔天涯引着往学生那里去。
“这般大的雨。”乔天涯收敛嬉笑之色,“竟动了厂公大驾。”
潘如贵睨着那高仲雄,问乔天涯:“他不退?”
乔天涯说:“读书人,都是牛脾气,软硬不吃。”
“那怕是还不够硬。”潘如贵昨日丧了一臂,压抑的怒气正无处可撒。他由人扶着,到了高仲雄跟前,“都是饱读诗书之辈,怎么反倒不懂‘僭越’二字?朝中事,朝中论,岂是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能够左右的!”
高仲雄见了这大名鼎鼎的‘花党’爪牙,不禁挺身而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子监学生既然食君禄,便要忠君事!如今皇上身边尽是奸佞,再不……”
“奸佞!”潘如贵冷笑,“好一句奸佞!你是受谁指使,竟然敢毁谤朝廷,毁谤皇上!”
“我是受忠信……”
“废话少说。”潘如贵骤然令下,“你受阴人教唆,公然抗旨,煽动群党,毁谤朝野。此人不惩,律法何存,来人,给我拿下他!”
高仲雄岂料他敢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拿人,当即撑臂在雨中,声嘶力竭地说:“谁敢?我乃皇上钦点国子监在学!小人在前,阉人误国!太后把持朝政不肯完璧归赵,该拿下的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拖走!”纪雷见潘如贵已然大怒,立刻斥道。
锦衣卫上前拖人,高仲雄爬身欲起,却被拦住。他冲王宫的方向举臂高呼:“今我之死,实为死谏!阉人要杀我,那便让他杀!皇上……”
乔天涯勒住高仲雄的脖颈,他喘息不上,挣扎着断续地喊出话。
“皇上——奸佞当道,忠义何存?!”
萧驰野暗道一声糟了。
接着果然看见三千学生群情悲愤,那一瞬间生死已被挤于慷慨悲歌之外。暴雨之间,群生爬起,冲向锦衣卫。
“阉人误国!”招文袋被拽扯下来,砸向潘如贵,恨道,“奸佞当道!”
纪雷慌忙替潘如贵遮挡着,护着人往后退,怒斥着:“干什么?谋反吗!”
“这才是国贼!”学生们撞着锦衣卫的阻拦,手指几乎要戳在了纪雷的脸上,唾沫星子呸过来,“国贼!国贼!”
萧驰野倏地把伞抛给沈泽川,疾步下阶。
沈泽川独自站在高处,冷眼看着人潮混乱,潘如贵被推回轿中,纪雷连鞋都被踩掉了。
“江湖多风波。”沈泽川遥遥地,冲纪雷低声念着,“纪大人,好风光啊。”
伞下轻笑渐起,他悠然地转了转伞把,又看向萧驰野的背影。
齐太傅和纪纲在檐下喝酒吃茶。
纪纲吃茶,说:“杀了小福子,便是为了让川儿出去吗?”
齐太傅小口小口地嘬着酒,舍不得似的,抱着葫芦说:“谁知道呢,自个儿猜啊。”
纪纲转身过来,说:“不论如何,他的安危最重要。”
齐太傅摇着葫芦,说:“兵行险招,才能出其不意。你教了他功夫,为得就是让他身处其中临危不乱。安危有时须得抛开,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纪纲愁眉不展,看雨越下越大,说:“你托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了。”
“这叫放长线。”齐太傅抠脚,“不熬上几年再收网,捕的都是臭鱼烂虾。若是有一日,你我丧于中途,今日这个安排,便是他的保命杀招。”
第17章 风波
太后深夜披衣,隔着帐问:“吵什么?”
花香漪拢开帐子,把太后扶出熏香暖馨的被褥,细声说:“是太学的学生要皇上回收任命。”
太后起身,两侧丫鬟轻手轻脚地上灯挑帘。花香漪把太后扶到了束腰马蹄素围板的罗汉床上,软垫暖炉一并呈上来,还给太后热了乳酪。
太后拨着汤匙,眉间微皱:“事情怎么这般突然。”她沉思半晌,“昨日才下的任命,今夜就闹了起来,未免太快了。”
“闹的还是太学。”花香漪依着太后,说,“姑母,太学乃天下文笔所向。此番就是阁老,也不好出面。”
太后舀着乳酪,卸了妆的面容上虽已染年岁痕迹,却更显气韵不凡。她渐渐搁下碗,靠着软垫,盯着琉璃灯罩,少顷后,说:“是了,沈卫如今罪名昭著,于情于理,阁老也不能出面斥责学生。学生若是逼得皇上收回了成命,那这一次,哀家可是哑巴吃黄连了。”
“姑母。”花香漪说,“皇上释放沈泽川,原就不是本愿。现下又因为这道命令,无故得了‘昏聩’的骂名,只怕要与姑母心生间隙。”
“那倒无妨。”太后说,“等到魏嫔怀了孩子,大周便有了皇嗣。皇嗣既是国本,哀家只要有皇嗣,便仍然是大周的太皇太后。皇上病后早已与哀家离心,此次若是动怒,也不过是病中闹脾气罢了,由着他闹。”
咸德帝病后渐不再恭顺地遵从太后旨意,虽皆是些不值一提的日常琐事,却已经露了离心的苗头。太后坐镇宫中,旁边有潘如贵,前朝有花阁老,要保花家盛权不倒,就必须有个乖顺听话的皇帝。
咸德帝不成了,换一个不就是了。
太后不喜楚王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楚王李建恒已经及冠,不是羸弱孩童,也不是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这样的人登基,怎么比得上一手养大的皇孙听话。
“何况今日之请,打的是皇上的脸面。”太后平静地说,“皇上登基九年,吃穿用度,事无巨细,都要经过哀家。他如今想要做个独立专横的帝王,为此大着胆子向萧家示好,既不肯放了沈泽川,还想要保住楚王。可哀家了解他,他是外强中干,心里怕着哀家,所以每次都想求个两头好,反倒显得首鼠两端,把两边都得罪了个透。”
“皇上不是为了萧家,把沈泽川幽禁了这么些年吗?”
“幽禁是什么?”太后拉了花香漪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幽禁便是一线生机。皇上以为自己为萧家讨了个脸,实则是埋下了祸。萧既明失了弟弟,离北要的就是沈泽川死,只要沈泽川不死,就是伤那十二万铁骑的救驾之心。你且想想,萧既明这般卖命,便是要证明自己绝无二心,连弟弟也敢留在阒都。他都这般坦然相待了,皇上却为着不得罪哀家,转头把人摘了死罪,关起来了。人若不死,便是祸根,这是你死我活的时候,皇上却仍旧这般天真。此次也是,为了保住楚王,所以不肯彻查小福子一案,断了潘如贵的后招。心里又怕哀家生芥蒂,故而不情不愿地放了沈泽川——他以为萧家会体恤他的难处,可萧既明远在离北,得知此事,心里绝对不会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