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76)
想来关隽臣定是舍不得他,他不愿关隽臣因为挂怀他而伤了身子,可是又隐约……
隐约也盼着成哥哥此时也与他一般,想着他、念着他。
他一想到关隽臣,心中便是思绪万千,忧虑自不必说,苦涩更是不少。可是这其中,又、隐约浮起一丝想到过往时的甜蜜心绪,辗转来去,神情更是时苦时乐。
夏白眉脚下踩着雪前行,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也不知是这样在林中行走了多久,直到晏春熙觉得身子略微一暖,他扭头去看,这才发觉是已经被抱到了一处山洞之中。
夏白眉将他的身子放在一块凸起的长阔石头上,晏春熙只觉身下颇为软,伸手悄悄摸了一下,发现是早就铺好了厚厚的草席。
这时,正巧夏白眉用火折子将石洞中央的篝火重新点了起来,这石洞中火光突地一起,登时便使人感到颇为温暖。
只听呛啷一声,夏白眉右手将长剑拔出鞘,随即将剑尖置于烧得正旺的火中,不多时就烤得发红了。
晏春熙先前受过火刑,此时见夏白眉的动作,直以为夏白眉又要像先前那般凌虐他,顿时骇得向后缩去。
然而夏白眉却并不理会晏春熙,径自低头解开长衫。
直到他上身彻底裸露时,晏春熙这才在火光下看见夏白眉劲瘦的腰腹间缠着厚厚的白纱布,而此时鲜红的血色已经将从里面渗了出来,将纱布都洇湿了。
夏白眉将纱布一圈圈解下来,只见他腰间仿佛被什么野兽将爪子插入了侧腹,留下了五个深深的孔洞,而之后又用力撕开皮肉,所以五洞之间的都被撕裂,血肉模糊地黏连在了一块儿,
显然是夏白眉先前已经受过重伤,之前兴许也曾将养过几日,可是方才与白溯寒一场激战又将伤口崩裂了许多,鲜血淋漓流个不停,此时才会这般可怖骇人。
只是他何其能忍,这一番奔波下来,竟然丝毫叫人看不出来有伤。
晏春熙乍一看上去,不由惊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忍不住问道:“你、你可是遇着了什么猛兽?”
“猛兽……”夏白眉回过头,哼了一声:“哼,畜生可没有这般厉害。”
他说着握住方才被烧烫过的剑尖,手在半空微微停顿了片刻,随即便将火烫发红的剑尖死死抵在腹间伤口上。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洞中隐约弥漫起一股皮肉炙烤的气味。
“啊——!”
夏白眉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吼,直到腰间伤口最外面的皮肉被烤得发焦、不再流血,这才无力地将长剑扔在一边,整个人瘫软着靠着山壁缓缓坐了下来。
晏春熙不禁睁大眼睛,深深吸着气,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他看着夏白眉那张端庄秀丽的面孔此时冷汗淋漓而下,因为剧烈的痛楚神情狰狞、似笑非笑,在这幽深的山洞之中更使人觉得诡秘森然。
眼前这太监如此美貌,可却叫人想到兽类,狼一般的隐忍、鹰隼一般的狠辣,只要是为了存活,哪怕是对自己也能下如此狠手。
兴许也有这等人物,才能在周英帝榻边,谋得一席之地吧。
……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晏春熙见夏白眉一直没动静,就一瘸一拐地下了石头想要过去看看,可他才刚小心翼翼靠近了一些,夏白眉就忽地睁开了眼睛。
火光之下,他的眼神很是凌厉,一字一顿地道:“我虽负伤,但是擒住你却易如反掌,我劝你别瞎想。”
晏春熙这次并没有瑟缩退开,而是抿了一下嘴唇,开口问道:“你扣押着我究竟是何意?这次……这次怎的不将我带回凤阁去,反而要躲在这荒郊野岭的山洞?夏大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不愿回京养伤——究竟是谁打伤了你?”
其实夏白眉虽说他娇蠢,可是晏春熙到底是不笨的,此时这几个问题更是敏锐得直逼要害。
夏白眉看着晏春熙,过了许久,他挂着冷汗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很浅的笑容,嗓音沙哑地道:“你颇有趣。”
他按着伤口,撑着墙吃力地站起来,却并不回答晏春熙的话,只是一边穿上衣服一边道:“晏公子,我无意伤你,只是要与宁亲王谈桩交易,有你在手中方便些,是以还要劳烦你这几日在这儿受些苦了。”
夏白眉说到这儿顿了顿,拿起一旁的长剑,淡淡地道:“我出去寻些吃食,你记着我的话,别想着逃跑,你我便相安无事。”
“我右脚这样,自然是逃不了的。”
晏春熙跛着一只脚跟着夏白眉走出山洞,一边走一边说:“夏大人,你既有事要与王爷谈,其实个中缘由就更无需瞒我,无论如何,王爷总归会与我说的。”
夏白眉站定了脚步挑了挑眉,神色似乎有些讽刺,问道:“你是说,堂堂宁亲王做事之前,竟会先问你的意思吗?”
晏春熙知道夏白眉大约是瞧他不起,他究竟不过是一介男宠,虽然关隽臣真心爱重他,可是在旁人眼里,皇亲贵胄只怕不会将他这
但他却也并不因此恼怒,只是认真地道:“是,王爷与我同心,自会与我商量。”
夏白眉沉默了片刻,他低头深深地看了晏春熙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足尖一点,身形便已如一道轻烟,飘逸地掠了出去。
……
不过就一会儿工夫,夏白眉便已匆匆回来了,他一只手里提着一只被扭断了颈子的獐子,另一只手上则抱了一捆木柴,快到山洞前便看到晏春熙竟仍坐在先前两人说话的洞口处。
少年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身形小小的,遥遥看着颇有点可怜,见他回来了这才扶着山壁慢慢站了起来,眼神却情不自禁向他手中的獐子瞟去。他不理会晏春熙径自向山洞内走去,晏春熙便也瘸着腿跟在他身后。
夏白眉不禁心想,这少年定然是饿了,这副模样倒像是只受了伤便守在家中等着他觅食的小狗。
山洞之中倒也颇为暖和,夏白眉熟练地用长剑处理獐子、剥皮放血,晏春熙则用一根木棍远远扒拉着篝火,两人虽然都不开口说话,倒也各司其职。
秋冬时节,这枯林中的獐子却颇肥,尤其以后腿的肉质最鲜美幼嫩。夏白眉把木柴削尖,将獐腿串了架在火上炙烤,不多时便有肉香四溢,金灿灿的油脂滴落在火中,又将火苗滋滋得燎得更高。
待獐腿的肉皮被烧得金黄酥脆,夏白眉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从其中用手指拈了一撮盐巴洒在上面,然后将熟透的烤獐腿摘了下来递给晏春熙。
少年略一迟疑,随即便伸手接住了獐腿,他显然是饿得极了,顾不得别的便咬了一口獐肉。
晏春熙垂下头时露出白白一截细长颈子,虽已经烫得只吐舌头,却还是急切地囫囵咽了下去,这时才显出了一副又馋又贪的模样。
夏白眉坐着看了一会儿,眼神不由稍显柔和,低声问道:“好吃吗?”
周英帝总说他是个会疼人的。
他在乌衣巷的凤阁中见多了血腥与酷烈的刑罚,每每走到人间,便觉心里有股阴森之气不知何处安放。
是以对叙情也好,对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倌也好,他与其他狎妓宦官总是不同,床笫之间更是百般的呵护。
他见着那些美貌少年,便觉得合该多爱护着些,若非如此,便好似辜负了上天造这等玉似的骨肉的美意。
他会疼人,但这究竟是出于好色之心,还是出于别的,有时自己也委实弄不明白。
只是有时他心中也会想,若他非一个残缺的阉人,兴许,他也未必会把这一生所有的情爱都放在那位大周天子的身上。
晏春熙被问得脸一红,随即微微点了点头,他吃得嘴唇上沾了油脂,在火光下更显得饱满莹润,颇为动人。
“你怎的连盐巴都随身带着?”少年一边吃着獐腿,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常年在外奔波,少不得都要备上些。”夏白眉答道,他说着又取下别处的獐子肉烤上,淡淡地道:“前人云:秋冬食獐,春夏食羊。这会儿的獐子,其实倒的确是不错的野味,你多吃点,身子也暖和些。”
夏白眉见晏春熙颇喜爱獐腿,便自己先吃了些其他部位的獐肉,随即将另一只烤好的獐腿也递给晏春熙。
但是少年这会儿却有些腼腆了起来,摇了摇头推拒道:“多、多谢夏大人,我已差不多饱了,还是你吃吧……”
他倒也不笨,知道獐子腿最是美味,夏白眉这是在照顾他。
“无妨。”
夏白眉声音沙哑地道,却竟罕见地说了一个不冷不淡的笑话:“吃什么补什么,你如今一瘸一拐,倒也大可不必客气。”
晏春熙抬起头,怔怔地看了夏白眉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绝。
他两人本该是剑拔弩张的关系,夏白眉行事神秘诡秘,更是周英帝手下狠辣阴毒的阉人,擒住了他想要胁迫关隽臣,还曾亲手在他腰间烙下数寸的伤口,那种苦楚,他至今想起来仍会心有余悸;
可在这枯林山洞之中,他们坐在一块分食一只獐子时,许多事变得颇为模糊,他竟觉得自己离夏白眉很近。
……
山洞之中若无柴火烧着,便会冷得刺骨。
入夜之后,夏白眉吩咐晏春熙先去睡,自己则守了半夜的火。
晏春熙本想着夏白眉也身上有伤,自己睡一小会儿就去替夏白眉,只是他到底身子骨没练武之人强悍,再加上这一路来心神交瘁地奔波,这一睡就睡死了过去,睁开眼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晏春熙起身后发现火堆旁夏白眉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半个瓦罐,里面正放了一大捧颇为洁净的新雪,正架在篝火之上慢慢烧着,显然是不一会儿工夫便能将雪烧沸成水来喝。
一看到这水,晏春熙才感到喉咙里已经很是干涩,想到等会能有热水喝,顿时很是开心。。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冒起了一个颇为奇怪的念头,只觉得夏白眉很像是他幼时听父辈口中真真假假的故事里那些豪客——
策马江湖、荒郊夜宿,仍是过得有滋有味。
兴许夏白眉就不该待在大内做一个权势滔天的宦官,这样或许还能更快慰自由一些。
晏春熙想到这儿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只觉自己颇为荒唐,夏白眉智计武功都远超于他,怎轮得到他为人家思虑这些。
他扶着墙,慢慢向山洞外走去,随即顺着雪地里夏白眉留下的脚印,竟一路穿过枯林,才在峭壁边找到了夏白眉。
夏白眉正盘腿坐在一块巨大的怪石上,手中拈着一片冬青树叶,慢慢地将叶片两侧卷起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那声音颇为苍劲,只是音色略有粗糙,在晦暗险峻的峭壁边,叶片之声与寒风呼啸之声盘旋交错,更使得尾音枯咽,似乎吹叶片之人心绪颇为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