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26)
“我……”
程亦轩睁开了眼睛,他那双秀美妩媚的桃花眼中顷刻间溢满了晶莹的泪水,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无法自控。
他哀哀地望向晏春熙,小声道:“晏公子,我当真对不住你。”
程亦轩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用胳膊撑起身子看着晏春熙,喃喃地继续道:“年前,你与萧侍卫的事……是我有一日碰巧见着了,禀给了王管事。”
晏春熙手里一抖,绸巾都掉在了地上,他怔怔地愣在了原地,惊愕地望向面前那个柔弱无害的少年,一时之间心里实在五味杂陈。
程亦轩面上露出了一个凄楚的笑容,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他哽咽着道:“不知你信不信,可我并非是讨厌你,抑或是,想害你……我只是,只是嫉妒你,嫉妒你有那样大的胆子……”
晏春熙心里一突,他只觉得程亦轩这话,实在极是危险。
程亦轩那时比他这个没见过王爷的鹤苑公子要得宠百倍,他嫉妒的东西自然不是这王府里的权势和富贵,而只能是……
晏春熙不敢相信程亦轩会把这种能丢了性命的话都说给他听,他睁大眼睛,看着程亦轩,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对不住你,害你吃了好多的苦……我今日这遭,全是报应。我知道的,全是报应……”
程亦轩喃喃地反复念道,他眼里的泪珠渐渐流尽之后,那对儿黑色的瞳孔里浮起的,竟然是一抹彻底的空洞和无味。
他说到最后,忽然哀求似的看向了晏春熙,小声道:“晏公子,你能原谅我吗?”
晏春熙的身子微微绷紧,他的杏眼里,划过了一丝茫然和困惑。
当初的九节鞭之刑虽然惨痛,可如今想来却好似极为遥远,那种肉身之痛,其实又如何能与他此时的心死相比呢。
况且,他看着面前这赤裸着身子被责打得浑身都是伤的少年,那双求恳地望过来的、满是哀伤的桃花眼,他又怎么忍心再说什么呢。
晏春熙沉默了良久,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道:“程公子,都过去了。我……我不怪你。”
程亦轩望着晏春熙,他的桃花眼里仍还含着一汪泪水,可却还是随即露出了一个又凄苦又清甜的笑容。
他忽然凑过来,用嘴唇在晏春熙的额头轻轻柔柔地亲了一下。
晏春熙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掺杂着情欲的亲吻,而反倒像是两个小动物在冬夜里无助地取暖一般的举动。
“你真好,晏公子……”
程亦轩的笑容渐渐地舒展开来,他像是突然对这个世上的一切事物都释然了一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躺回了床上的时候,还小声地又说了一声:“你真好。”
第十五章
关隽臣刚一到流芳阁,就看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王谨之。
“王爷,有两桩事——”
王谨之在深夜前来,不用多说,关隽臣也知道他定是收到了极为要紧的消息,他摆了摆手,直接道:“进来说。”
“是。”
王谨之跟在关隽臣身后,关上了流芳阁的门之后,便面色凝重地道:“王爷,刚拿到的信儿,平南王已被皇上拿下。”
关隽臣只感觉心口“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平地一声炸雷惊起。
可紧接着,他便意识到那并不是错觉。
外面的小雨骤然变大,那噼里啪啦的暴雨声响和摇曳的灯火给室内带来一种诡秘而紧张的气氛,雷声一声接着一声接连炸响,伴随着一道凄厉的闪电划破长空,霎时间将关隽臣和王谨之的面色映得苍白无比。
关隽臣的神色虽然未变,可却不由伸出手扶住桌角慢慢地坐了下来,缓了一下才低声道:“竟然这般快。”
“皇上派裴将军调度五千飞虎军守株待兔,平南王的仪仗刚一到闽浙一带,还未返回封地就直接被拿下了。此番动作,可谓雷霆之势。”
“罪名是什么?”
“圈地养兵,私藏兵械。”王谨之顿了顿,沉声道:“意图谋反。”
“蠢货。”
关隽臣疲惫地阖上双眼。
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罪名,有些的的确确是平南王做下的事。
他的探子虽然无法查得事无巨细,可却也能把握住大势,否则他也不会送出那张《忠义帖》隐晦地敲打平南王。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前总督侯永飞被拿下之后,闽浙一带飞虎、苍鹰、金鹏三军早已被帝党牢牢保持,这种时候平南王在自己封地里做任何的小动作,都等于是在周英帝眼皮子底下玩火,这是自寻死路,可平南王却偏偏蠢到以为多几百几千个亲卫,就能给他多一重安心。
他自己找死不要紧,却要拖得整个大周都顷刻间又再次陷入了两年前襄王逆案时那种阴云惨雾之中。
“皇上还有什么动作?”
“目前还未探到,不过……株连党羽,把案子做大,只怕也不无可能。”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关隽臣冷冷一笑:“也不知会不会顺带把我这个亲王牵扯进去。”
“王爷,”王谨之闻言抬起头,忧虑地道:“第二桩事,和您有关。”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锦书……锦书的尸体找到了。”
关隽臣的脸色顿时大变,他当然知道在这当儿,锦书不会无缘无故死在外面,一双丹凤眼霎时间犀利得如同疾电,直接道:“是否跟乌衣巷有关?”
“我们的探子一路追查,查到锦书在死之前曾出没在江南一带,还曾与夏白眉碰过面……但他的死,好似并不是夏白眉亲自出手。”
“锦书被内家高手震碎了五脏六腑,伤势感觉像是乌衣巷许多高手都曾修习的崩山劲所致,脸也被人用匕首划得面目全非,尸身被丢弃在树林之中。若不是我们的探子知道他腰腹间的胎记,又赶在尸体腐烂前找到踪迹,只怕就什么也查不到了。”
“难怪,难怪——”关隽臣心思如电,马上便反应了过来:“难怪夏白眉一来就试探晏春熙。”
他当然早就对此有所怀疑,否则也不会早在夏白眉和平南王尚在的时候,就叫王谨之去查锦书。
如今当真证实他的猜测,他也不由心里发寒,锦书打小就跟随他,迄今也有十年了,没想到竟也会做出这等背叛之事。
只是与乌衣巷和夏白眉这种阴险狠辣之人有牵连,无异于与虎谋皮,落得这般凄惨下场,也实在叫人唏嘘。
“王爷,锦书可知道什么要紧事物,和晏公子有何相干?”王谨之探寻地问道。
关隽臣皱紧眉头,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他知道我大发雷霆,深夜去叫晏春熙改供状的事。夏白眉手里必然有改过的供状,只是他没有改之前的,想必还无法参透其中究竟,只隐约觉得晏春熙身上有事,他想要查个明白。”
“王爷,这其中究竟,是绝密机要吗?”王谨之并不知道十月初九为襄王忌日的事,他自然也不会冒昧细问,只是其紧要与否,却还是要知晓的。
“若是先前,倒也不能说这般严重。可是平南王获罪,谋逆大案有可能株连极广,此事本不大不小,可在这当儿,我不得不忌惮。”
“王爷,恕谨之直言。”
王谨之沉吟片刻,终于面色沉凝,一字一顿地道:“情况如果当真凶险,为今之计……晏公子若是知道得太多,恐怕还是除掉为上。”
他此番谏言,其实当然没有任何不对。
他虽然知道关隽臣疼爱晏春熙,可是此事关系身家性命,极是重大,一个鹤苑公子的性命,他不觉得关隽臣当真会不忍舍得。
关隽臣一双乌漆漆的丹凤眼霎时间眯了起来,瞳孔中闪过了一丝极为深沉复杂的神色。
他也不是柔弱寡断之人,此种想法当然不是没想过。
年前他深夜前去地牢逼晏春熙翻供,晏春熙自然也很清楚,他是不想要十月初九大醉这几个字出现在供状之上。
虽然晏春熙从未问过为什么,可这个少年终究是这世上唯一知道此中隐秘的人。
关隽臣的面色变了几变,却话锋一转,问道:“晏春熙怎的还未过来,我明明叫他过来流芳阁见我。”
王谨之楞了一下,他倒不知道此事,因此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可关隽臣却已经有些紧张起来,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猛地起身走出房门。
站在长廊下一张望,关隽臣一眼便看见一个少年瘦弱的身影趴伏在庭院之中,被滂沱大雨狠狠地淋在身上却也一动不动,他的心顷刻间揪紧了起来,忙快步冲了出去,也顾不得为自己打把伞了。
“熙儿——”
关隽臣一把抱起昏倒在庭院之中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了的晏春熙,慌张地唤了一声。
这少年也没叫人扶,一步步撑到了这里,终于还是没撑住彻底晕了过去。他的面色惨白如金纸,身子却滚烫滚烫,显然是已经发起了高烧。
大雨浇在了关隽臣的身上脸上,登时把他也淋得狼狈至极。
他抱着晏春熙大步往流芳阁里赶,一边还对跟出来的王谨之大声道:“快请大夫——再叫厨房煮些参汤。”
“王爷……”王谨之迟疑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
关隽臣转头看过去,这位大管事跟了他十多年,他当然明白王谨之的意思。
他“嘶”的一声吸了口气,在这个当儿,关隽臣实在是顾不得隐藏自己的心绪了,他闭上眼睛,任倾盆的大雨浇打在他尊贵俊美的面容上,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痛苦地、几乎是从胸口里发出的叹息一般,嗓音沙哑地道:“我舍不得杀他。”
王谨之深深地看了一眼关隽臣,再不多话,躬身行了一礼,径自转身去请大夫了。
……
关隽臣把晏春熙抱到流芳阁,只隔了这么几天,少年的身子就好似比先前消瘦了许多,抱着的时候,往腰间一摸,几乎便能摸到骨头。
也不知方才他究竟是在倒在大雨中被淋了多久,只是这会儿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身子更是因为高烧而滚烫滚烫。
关隽臣将晏春熙身上的白衫整件剥了下来,然后把少年赤裸着放在他的床榻上,拿了块干爽的布巾慢慢地将晏春熙上身的水珠都擦拭干净,然后才拿起薄薄的锦被半盖住少年的身子。
司月虽然就端着温水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背后,可是这样的琐碎事情,他却没有叫别人来插手。
看到晏春熙的双腿和膝盖之时,关隽臣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微微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