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一段白月光(8)
章颉见他一副哀毁骨立的模样,心中一阵抽搐的痛感。这是他父皇一手造成的,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喉头哽得厉害,开不了口。
章瑗将头埋进臂弯里,不与章颉说话。许久,在新年的爆竹声里,肩膀抽动起来。
这样的苦难无法共担,章颉只能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搂住章瑗的肩膀。
没有反抗,一把骨头几乎硌得手疼。章颉是真担心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别把自己也熬出病来……你母亲一定不愿意看到的。”
章颉缓缓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说:“不至于。”目光竟然是冰凉的。
到春天的时候,章瑗终于看起来好些了。但依然还是瘦,话也很少,不过至少不再整日发呆,而是开始看书,偶尔也与章颉谈天。
章颉不知道章瑗心中究竟待自己如何——但至少该是恨自己的父皇的,并且这辈子都无法消解。
这事将是永远的隔阂。章颉并不打算去面对和化解,因为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他只希望时间能尽可能冲淡悲痛,抹去怨恨,他们能重回之前的亲密。
他想方设法地逃避,尽力修补这段感情。章瑗自己倒像是看开了一样,比从前更加清醒,许多事都不在意了。
章瑗自嘲道:“生死聚散都在别人一念间,我还能求什么呢?谁又会在意我,我苦给谁看呢……”
章颉说不出话来,毕竟这是事实。他只能说:“你至少还有我。”
章瑗看看他,从目光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说:“但愿吧。”
章颉没由来地心里一紧,总觉得有些心慌。
太子最初病的时候,谁也没料到这是死劫。直至病重,众人才终于意识到要变天了,京城一时间人心浮动,传言纷飞,满城风雨。
说不想做皇帝,那当然是假话。章颉知道自己不是父皇最满意的选择,但却是如今最好的选择。他自信可以胜过几个兄长,他也不怕去争去抢,只是心中总有些不安。
章瑗待他一如往常。同他排解消遣,与他聊天解乏,甚至为他出谋划策。越是这样,章颉越发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他难得忙碌起来,没有工夫去细想。
直至他终于册封了,章瑗对他笑道:“恭喜太子殿下。”
他只以为章瑗与他玩笑,却听章瑗又道:“陛下已恩准我返回平州,明年立春后启程。”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才道:“那……那也要恭喜你。”
章瑗道:“从此山高水长,与殿下再难相见,愿殿下珍重。”
章颉这才反应出不对,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章瑗道,“愿殿下励精图治,长久享国。我回去打点行装,今后便不再来打扰殿下了。”
章颉心中仍然一团乱麻,他理不出头绪,只问:“你这是……要扔了之前十年的情分?”
“我当然铭记于心。”章瑗又接道,“只是他日殿下登基,很快就会忘记。”
章颉一时都忘记说为自己辩解的话了,他本能地一把拉住章瑗,生怕他就这样离开。
“松手吧。”章瑗轻轻叹息,“我陪你到今天,已经太久了。”
“你信我……”章颉开口,声音干涩。
章瑗挣开他的手,道:“我想信你。可你是陛下的儿子……你就那么信你自己么?”
“趁早忘了世上有我这个人,别到最后做得太难看。”
章颉一时头脑发懵,许久没从这变故中醒过来。等他清醒后去找章瑗,却一次又一次被拒绝。
长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了额发。他便有些恍惚,仿佛记不起十年来的点滴是否都是梦境。
直至送行,他没有见到章瑗一面,只有一封信。
望兄珍重。
弟 瑗
第十一章
那晚严清鹤当然没有等到回答。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问错了,然而已经收不回来了。
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吻过之后又做了一次。严清鹤还是受不了,累得厉害,清理洗漱的时候便朦朦胧胧睡过去了。
章颉倚在床上,把玩着严清鹤一缕头发。为什么——他自然不会说,因为这没法说。
这年六月万寿节的时候,安王世子专程来京里祝寿。但也仅仅只是祝寿。恭敬,疏离,有意无意的躲避。十年前一别后,这便是他们每次再见的常态。
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但章颉知道,不会有更多。哪怕他怀念,留恋,一往情深,不愿放下,这也是极限,不会更多。
章颉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那熟悉的身影,等不到目光的回应。他自嘲地笑笑,却仍然不愿意移开眼睛。他还是贪心,妄图把那人的模样在心中刻得再深些。
章颉以为自己走入死局,准备好将自己困至终老。未料到困局之中,多少竟还生出一些变化来。
几日后书房议事,他正低头看折子,听到礼部有个年轻的官员说话。抬起头来,正撞上一双眼睛。
那眼睛平静无波,目光严整恭敬,又自有些傲气。
他当即心内一片空白,辨不清真幻。他或许呆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那人的面容才渐渐清晰起来。
他强自镇静下来,忆起这人是谁。严复良的儿子,户部尚书严沧鸿的二弟。他分明见过许多次,却是头一回发现,这人的眼睛生的这样好,尤其是方才沉着专注时,竟然能那样肖似……肖似他。
章颉忽然想起,严复良娶的是吏部顾琅的女儿。顾琅虽然膝下无子,仅有两女,但却很会嫁女儿。一个嫁到了严家,而另一个,正是先安王妃。
章颉不信天意,可他却觉得这大约也就是天意了。他枯守一段情守了十几年,藏着,埋着,憋着。可他忽然就不想忍了。
他当然不会去打扰章瑗。多年前这段情意在时局变动之中已是轻于浮丝,薄比蝉翼,他只能珍而重之地收藏,不能有任何举动来毁坏了这残存的仅存的念想。
但至少,可以退而求其次。夜间他闭上眼,那双眼睛就浮现出来。
倘若他不曾注意到这双眼睛,思念就不会这样强烈,渴望也不会这样强烈。然而偏偏他看到了,就难免去想;越想就越渴望,越心动,越难耐。
当然,所谓思念,所谓渴望,也都不过是他在偶尔得闲时或深夜枕上一点绮丽的遐思。但至少,有人可以聊作消解与慰藉,总还是好的。
他既已坐上这个位子,便是永远断了和章瑗往来的路。然而这个位子,多少也为他带来一些弥补。
他已经忍了太多年了,索性便放纵一次。
哪怕只是一双眼睛。
后来几天,严清鹤常挂念着一个梦。是他回家那晚做的,梦到他与皇帝的事情为家人所知。父亲痛心疾首,气得话都说不完整,说自己愧对祖先,竟然教出个以色侍君的儿子;又说严家的清白名声都败在他身上了。母亲则是拉着他泪流不止,说他受委屈了。
严清鹤自己则像是置身事外,头脑昏沉又滞塞,他听到父亲的训斥和母亲的哭泣,可是不知作何反应。他感到自己有很多事情要想,然而却一丝都想不起来。
这时他便醒了。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这些事了。困顿其中劳神劳思,严清鹤已经深知这一点。
因而他几乎是在逼迫自己适应,逼迫自己看开。他甚至想过,要是自己好男风就好了,这样便可把皇帝当作一个很好的温柔的侣伴,大约会轻松许多。
严清鹤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没有做过京官以外的官。因而他读书史,做学问的同时,也同样了解家族的关系,利害的牵扯。他没法像个父母双亡的新科进士一样,言辞激烈地骂皇帝好色昏庸。
何况他如今知道,皇帝并非好色。
更何况,皇帝也并不昏庸,甚至不平庸。
这些日子来,人们都以为刘案的风波已过去了。然而皇帝忽然又派了专人,要彻查此案。这人姓李,叫做李道平,父亲做了一辈子县官,不谋升迁。他本人倒是与刘长承有些相似,他的岳父是原州的父母官。
原州是个好地方,水土丰饶,十分富庶。更关键的是,在官员之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在原州做官,大多离升迁不远了。譬如当年严沧鸿,先帝要他政绩,放他在地方上做了几年,便是在原州,之后回了中枢便步步上升。
然而这李道成却更像他父亲些,在朝中以謇谔称,甚至因不愿借他岳父的力而闹得翁婿不和。但听说此人做事很有些手段,只是刚直太过而人缘不太好,因而升得不顺利。
皇帝选了这么一个人,来办这样一件事,显然是不怕得罪人,想要大查大办。
严清鹤明白皇帝这样严肃急迫的原因。先帝在位四十年,是本朝治世。先帝又做过三件大事,一是丈量土地,二是改革税制,三便是整肃朝纲,整顿吏治,在提高薪俸的同时清理了一大批人。
皇帝接过一个盛世的局面,也想有些作为。他想要史书上将他与他父皇并称,便不能这么快就出了差错,不能让先帝引以为豪的成绩这么快就出了问题。
年关日益逼近,京中的人们却并不能放下心来结束一年的辛苦,反而要操心的事越发多起来。对于严清鹤来说,一年走到了冬天,还有一件事要他头疼。
因为他即将长一岁,他的母亲又开始鼓励他成亲的事。
严清鹤原本是想照例推脱的,然而这回不知怎的,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顾锦欣喜至极,立刻便托人去询问,她对于京城中适龄的姑娘几乎是如数家珍,心中早有许多合适的人选。
严沧鸿听说这事,倒也很高兴。他这个二弟从小在这些事情上有些羞涩怯懦,他还多少为此有些担心。他问严清鹤:“怎的忽然就想通了?”
严清鹤对着他大哥也不遮遮掩掩,道:“我知我这辈子没有大哥的福分,没有你与遥姐这般命定的缘分。”
两家的孩子从小便亲近,常在一处玩耍,因而严清鹤至今还常唤他大嫂景遥叫做遥姐。
严沧鸿宽慰他道:“母亲为你选的必然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一定是良配,你性子又这样好,将来肯定是夫妻爱戴,举案齐眉的。”
严清鹤依然是叹道:“这京城里有几位小姐比得上遥姐那样的气度呢……”说完便发觉这话不妥,窘迫道:“大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严沧鸿大笑,他拍了拍严清鹤的肩,说道:“你不必胡思乱想许多,所谓情字也并没有那么玄妙,到时候相处的时日久了,自然就有情分。”
严清鹤点点头,算是应下了。然而他心中却并没有底,譬如他和皇帝,难道还会因为相处久了而生出情分吗?
严清鹤被催了许多年,这回终于松口,其中当然也有别的考虑。他经历这么一回事,走到一条预料之外的路上,而现在,他迫切地想回到正轨上来。
他想,或许一位贤妻可以做到——或许正常的闺房之乐可以消除他心头的一些阴郁,并且多少使皇帝多一些顾虑。
然而静下来一想,严清鹤又觉得十分不妥。如若皇帝仍旧不加收敛呢?那么自己的新婚妻子,必然承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的丈夫,将在别人身下共赴云`雨。
哪怕这样的事并不会为人所知,严清鹤仍然觉得太过亏欠别人家的姑娘。
但即便他反悔了,也并不能说出口。母亲兴致勃勃地张罗,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他能做的只是不去想太多,而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