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一段白月光(2)
严湛鹭这位先生倒是很有些来头。老先生如今年逾花甲,仍然精神矍铄,风度翩翩。年轻时是扬州名动一时的才子,入京后在景家做了西席,如今的礼部尚书景铭昭——严沧鸿的泰山,严清鹤的上司,就曾是他的学生。
严湛鹭也是凭了这层关系,才能与景家同辈的孩子一起走老先生门下受教。
严清鹤是真的头痛了。他病这一场,难道非要搞得满朝皆知吗?看着小弟兴致勃勃的脸,他稍感慰怀,又更添苦涩。
除忍字之外,别无他法。他不受着,谁来受着?父亲,大哥,还是小弟?
虽然告假,严清鹤也不敢多歇,第二日热退了便又去上朝了。躺在家里无所事事,就难免胡思乱想,有公务填补反而能少忧虑些。
严清鹤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不知他是彻底对自己失了兴致,还是暂时缓兵。就这么日日忧心着,见着皇帝身边的人就心惊,直至真的盼来刘善手底下的太监。
想得再多不如亲身来过,跨过门槛的时候严清鹤还是不由自主地两股战战。他已经在盘算着,这次如何能拖过去?再惹恼皇帝,他实在是不大有这个胆子,难道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么?
还是……还是……还是……他不敢往下想。
章颉见他来,便遣散了屋里的人。严清鹤心道果然,闭了闭眼,一副就义的姿态。
章颉却轻轻笑起来。他上前搂住严清鹤,严清鹤本能地想挣,他手上用了力,又在严清鹤耳边轻声道:“别怕,我不动你。”
严清鹤果然不挣了,任由皇帝抱着。
皇帝也不说话,只是从背后抱着他,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屋里极静,严清鹤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唯恐惊扰了皇帝。
这日之后,皇帝又叫过他几次,但都仅仅是一番温存,至多是亲吻,有时甚至与他闲聊两句,仿佛那回解衣的事不存在一般。严清鹤心中越发没底,最怕的是,皇帝不仅没对他失了兴致,反而待他极尽温情,像是多年的情人,没有丝毫的咄咄逼人,让他无从反抗。
但严清鹤总还知道,皇帝的心不止于此。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等着皇帝什么时候来处决他。
直到那日。
第三章
在宫里留宿之后没几日,皇帝就借了个由头给了严家些赏赐。严清鹤本来还多少怀着一丝侥幸,然而看见其中有一块雕了鹤的玉牌,便知道躲不过。
玉牌雕得巧妙而大气,借碧色深浅勾勒出一只鹤来,线条疏朗灵动,鹤像是有了灵气,振翅欲飞。
严复良十分慰怀,皇上果然还是十分爱重他的这个儿子的。他自己虽然因病从位子上退下来了,两个儿子却已经能顶大梁了,前途不可限量,严家是一代强于一代。他如今年纪大了,对待儿子也不像从前那样严厉,又将严清鹤叫来夸奖勉励了一番。
严清鹤听着父亲的夸奖,更觉得无地自容,坐立难安。严复良见他不自在,只以为是他不好意思,更觉自己这个儿子果然不骄不躁,心中越发欣慰。
严清鹤几乎是逃一样地回了自己的屋子。他紧紧握着玉牌,用指尖描摹上面那只鹤。
玉牌是冷的,冷得烫手。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此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是一咬牙一闭眼忍一晚的事。从此以后,他就要常在帝王枕边承欢,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做入幕之宾。
从小有人教他忠君爱国,甚至有人教他要以死相谏,但从没人教过他,家族和名节,他如何取舍?
更何况,就算他以死明志,史书又该怎么写,后人又该怎么评说?皇帝不过留个荒淫的名声,但他自己脱得开以**主的骂名么?整个严家,现在所有的荣耀,都逃不过媚主祸国的污名。
进是死,退也是死,这事由不得他选择。那日皇帝将他按在床上,解他里衣,耳鬓厮磨之际温声说:“朕看重伯瑜,早有心思过几年把他调到吏部去……虽说朝中也不只有他严沧鸿一个人,不过朕毕竟觉得他更合适些。”
严清鹤明白这话的意思。说的是“虽说不只有他严沧鸿”,可意思是“不过朝中也不只有他严沧鸿”。他早料到皇帝会拿家人来要挟他,不过这话说得温情,仿佛不是要挟,而是抛给他一个机会,要他自己选择一般。
严清鹤苦笑,自己实在没做什么,没料到严家的命运,却与他这样挂上钩了。
近日来他想到这件事就有些恍惚。如果真的只有这一次,那不去想它,总会忘的,他只需要逃避就可以了。但现在无法逃避,皇帝还时不时提醒他,要他记起来。
于是他一时想着,大行不顾细谨,看开些也不是要命的事;一时又想,为国士者不为近臣,自己辱没了严家三代清白的名声……这么来来回回,一时忍不住想,一时又不敢细想,自己都厌弃自己,怎么如此婆婆妈妈,比闺中怨妇还要思绪缠绵。
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可怕的不是他与皇帝的一番云雨,是习惯。
他如今还能这么想着,是他还在挣扎。但他慢慢总会习惯的,慢慢就被磨平了,就不再想了。就好像他初次被皇帝抱着,觉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但现在他还不是习惯了,被搂搂抱抱,被轻吻都成了自然。
可怕的是,人的底线是会变的,会一退再退。皇帝手段高明,从不强迫他,只是一点点地逼进,让他一步步地退缩,一步步地习惯。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底线能退到哪里。当然,最好的情况是在走到他不能接受的那一步之前,皇帝早早地对他失了兴致。
不过严清鹤也并不是总有许多时间来想这些事情的。次年开春就有春闱,诸事繁杂,礼部早开始忙碌,他每日都难得点清闲时光,总在礼部待到天色漆黑。皇帝知他繁忙,也不能时常留宿在宫里,因此之后许久没有再来找过他。
严清鹤乐得如此,更是日日不辞辛劳,早出晚归。他不走,到放衙时礼部的下属也不敢走,一时之间礼部仿佛天天有了忙不完的事务,引人叫苦。
严清鹤也不管是不是做得明显,总在能躲一日是一日。近日来顾锦也不在家,没人管束他是不是操劳,是不是晚归。严清鹤还修信一封寄去平州,信中对母亲说一切都好,无需操心。
顾锦此番是去祭她葬在平州的胞姐。她尚在闺中时,与姐姐就极亲密。后来姐姐嫁了安王,随夫家去往封地平州,总是聚少离多,一年也难见几面。没料到生头个儿子时就伤了身子,之后身体越发虚弱,都是靠不要钱地砸金贵的药物撑着,才撑下十几年来。眼看着亲姊过世已十五年了,顾锦仍然年年不忘,有机会就亲自去平州祭拜。
严清鹤倒是对这位姨母没什么印象。他只在儿时见过一回,是万寿节时姨母一家进京祝寿,姨母在严家来与母亲叙旧。他只记得那时姨母已经很消瘦,形容憔悴,只有一双眼睛能看出与母亲相像。事实上,他对安王也没什么印象,姨母一家人,对他来说只是活在母亲的描述里。
这日傍晚,严清鹤一如往常在礼部拖着耗时间,便有人通报赵大人来了。这赵大人是工部赵尚书的儿子,与严清鹤年纪相仿,从小也常在一处玩,如今也在户部挂着职。
赵冀与严清鹤关系亲近,笑嘻嘻地凑上去道:“哟,严大人还忙着呢。”
严清鹤知道他性子,随口应道:“自然不比赵大人会享清闲。”
“严大人太过操劳了,偶尔也该享享清闲。恰逢明日休沐,在下在醉仙楼摆了一桌酒,不知严大人可赏脸否?”
“你这不但清闲,还太过奢靡,你可知朱门酒肉臭,虽说京里没有冻死骨,但南边才发了涝灾,何况我如今公务缠身……”
“快算了吧!”赵冀笑骂他,“你能有多少事情?你家里也没人管束你,景二他们也都在,来不来一句话。”
“成吧。”严清鹤无奈,“那可说好了,不许闹得太晚。”
赵冀推着严清鹤去换衣服,“行行行,都听你严大人的。”
景二是景家老二,唤做景遐,京里这个年纪的官家子弟都与他们相熟。景遐与严清鹤算是其中最出挑的两人,到场之后众人先是一阵寒暄,酒过三巡也都放开了,席间笑闹起来,又叫了歌女助兴。
众人说话间,赵冀凑到严清鹤身边,献宝似的拿出个盒子来,得意道:“哥哥我今日也不是叫你白来的,上回给我家小弟解围还没谢你,瞧瞧,柳老先生的朱竹,我给你搞到一幅。”
严清鹤展开来看,果然是柳宣明的朱竹。他看看赵冀,问道:“你这么有心?”
赵冀不满道:“别人有恩,难道我还能不记着么?知道你喜欢这个,不用谢我,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等我生辰多送点好的吧。”
严清鹤见状便笑了,道:“那我真收下了,多谢赵兄美意。”
两人便凑在一边说话,说起赵冀的小弟,也大约是家里宠过头了,性子飞扬得厉害,之前与世家子弟闹了不愉快,还是严清鹤出面调解了。
赵冀又叹道:“小六子他个不成器的,眼见明年春天就是会试,他这斤两还真是够呛。”
严清鹤道:“非要考么?考不了走别走这路了,举荐不是也一样。”
赵冀再叹:“快算了吧,难道别人就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
严清鹤也跟着叹气,忽而半玩笑地道:“你送我这朱竹,难不成是想贿赂春官?”
赵冀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严清鹤,翻个白眼:“我要真想贿赂你,何至于这么寒酸?说出去都给我赵家丢人。”
赵冀答应严清鹤早归也不过是随口应承,众人闹起来不觉便晚了。严清鹤喝了点酒,略有些晕,在歌女的婉转唱腔里昏昏欲睡。
灯芯有些长了,灯火闪闪烁烁的。有宫女上来剪灯芯,却见皇帝盯着这灯火看,便有些瑟缩。章颉忽然开口道:“刘善。”
“奴婢在。”刘善忙应道。
“你去找找严清鹤,叫他来。”
刘善领了命匆匆离开,一阵后又回返。“陛下,严大人如今不在礼部,也不在家,听说是与别的大人一道吃酒去了,要不要……”
“不用。”
刘善又道:“那等严大人回府了,老奴遣人通报一声,叫他明日过来?”
章颉仍然盯着那烛火看。如今灯芯被剪短了,火苗稳稳当当地亮着。他沉默了一瞬,说:“罢了。”
第四章
第二日刘善还是专程让人去知会了严清鹤一声。严清鹤听罢便愣住了,晃了个神才记起给来送信的太监塞谢礼。
他原先是不怕的,虽说他有心躲着,不过若是皇帝想要,哪里用管他忙不忙?既然皇帝还没找上门来,那就是后宫佳丽在侧,皇帝没心思见自己,严清鹤当然也乐得清闲。
哪里就想到好巧不巧,自己难得偷个闲,偏偏那位也有了兴致。又听得皇帝也不要自己这几日过去,心中又是一惊,更加烦乱。
严清鹤锁着眉头想,这回大概是又扫了皇帝的兴致。忽然心头一震,自己竟然为这事忧心起来?朝廷命官因为没能及时侍寝犯愁,严清鹤但是想想就一阵恶寒。
半月转眼就过去了,这些日子来严清鹤忽然变了个人一般,每日放衙早早便离开了,下属们都啧啧称奇。
赵冀笑他,说是严清鹤随他奢靡了一回就摘了伪君子的伪装而原形毕露。又约他去歌楼听曲,严清鹤这回哪敢答应,忙推拒了。
赵冀不死心,仍道:“多风雅的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还去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