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 (上)(20)
春谨然偷偷去看青平和青风,两位公子似乎对娘亲们之间的口舌之争毫不关心,前者低头吃得认真,看不清眼底的表情,后者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舞女曼妙的身姿,那眼神仿佛正在将对方的衣服一件一件剥掉。
所以说,家大业大有什么好呢?春谨然在心底叹口气。运气好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大部分,都只会像青门这样,争名分,争恩宠,争地位,争家产,而本就不甚浓厚的亲情便在这明争暗斗中,消失殆尽。
一顿饭吃得跌宕起伏,好在青门的厨子非常不错,菜肴色香味俱全,所以虽然耳边吵些,但春谨然的五脏庙,着实得到了温暖安慰。
回到流云阁时天色已暗,不过二楼的烛火却分外通明,春谨然一直不太踏实的心总算落了地,嘴角上扬,放弃正门,足下一点,直接从二楼窗户跃入。
正大快朵颐的丁若水被突然飞进来的人吓个半死,一大口鸡腿没怎么嚼呢就囫囵吞入,险些噎死,连灌好几杯茶水才顺下去,末了没好气道:“你有病啊,有门不走走窗户!”
显然,丁神医是真急了。
不过春谨然不怕,兔子急了咬人,可丁若水急了,还是个软包子,故而好不厚道地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问正题:“青宇到底生的什么病?”
丁若水也是个好骗的,被这么一带,就忘了致命鸡腿,主动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不是生病,是中毒。”
“中毒?!”
“你小点声!”
“……你好像比我声音还大。”
如此这般,两位少侠将脑袋靠得更近了,开始嘀嘀咕咕。
春谨然:“你能确定吗?”
丁若水:“绝对能够确定。”
春谨然:“那是什么毒?”
丁若水:“不知道。”
春谨然:“你刚不是还说绝对能确定吗!”
丁若水:“我是说,我绝对能确定是中毒,但究竟什么毒,还要待他喝下我开的汤药之后再看。”
春谨然:“你开的不是解药?”
丁若水:“半解半试探。”
春谨然:“不懂。”
丁若水:“能缓解他现在的症状,保住一口气,但不能去根,然后我又少少地加了几味特殊药材,不管他之后嗜睡呕血还是内耳流脓,我都可以通过症状来判断毒物的方向。”
春谨然:“你是说他之后可能嗜睡呕血内耳流脓?”
丁若水:“不会三管齐发,只会出现一种症状。”
春谨然:“他都已经病入膏肓了……”
丁若水:“恶疾只能烈法治。”
春谨然:“千万别让青门的人知道,尤其是青长清和大夫人。”
丁若水:“我懂,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都这样了,交到我手里本是为治病,我却又让他受苦呜呜呜……”
春谨然:“神医,你刚才不是这个表情。”
丁若水:“刚才光想着如何解毒了呜呜呜……”
春谨然:“所以是才想起来人家孩子可怜吗!”
青宇不是生病,是中毒,这就解释了为何丁若水坚持要亲自抓药煎药,因为很可能,这下毒之人,就在青门。
但让春谨然没想到的是,丁若水不光没告诉青长清自己又给他儿子二次投毒,甚至连他儿子中毒这件事,都没讲。按照丁若水的说法,如果幕后黑手就在青门,那么现在说出青宇不是生病是中毒,很可能会让对方意识到“青宇有救”,那么不管对方是狗急跳墙还是又生一计,对眼下的治病救人都没有好处,所以莫不如让幕后黑手以为他和之前那些“庸医”一样,都以为青宇只是生病,所谓煎药,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我发现,你比刚和我认识的时候长进许多嘛。”友人的细密心思,让春谨然倍感意外。
丁若水却羞赧一笑,好不谦虚:“总与你在一块,想不聪明也难。”
春谨然窘,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以后夸人别这么直白,太难往下接了!”
是夜,凉风徐徐,月朗星稀。
春谨然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原因无他——太潮了。明明没有下雨,但哪哪儿都好像带着水汽,无论被子还是床榻,都好像是湿润的。蜀中的湿气对于习惯了干燥北方的人来讲,确实需要适应。
但平心而论,这青山环绕的幽静之地,确实是生活的好地方。别的不讲,光那一呼一吸间的浸润舒展,便足够让人心旷神怡。
隔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劳累一天的丁神医想必已酣然入睡。春谨然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一个纵身,人已来到院中——不是他不愿意走门,而是窗口如此方便,谁还要舍近求远呢。
流云阁沐浴在月色下,宛如一位安静柔美的女子。
但此刻,春谨然要同她暂时告别,为了另一位温和俊朗的男子。
第21章 蜀中青门(六)
通常春谨然夜访江湖男儿,都尽量挑男儿们准备歇息却又尚未歇息之时,但总是有一些男儿们入寝较早,故而我来君已睡我入君已倒的情况时有发生。当一个江湖客在熟睡时察觉房内有人,十个里有九个会二话不说拔刀相向,也正是这般一次又一次的磨炼,造就了春谨然一身独步武林的好轻功。
然而房书路,恰恰是那十个中特殊的一个。
房少主酣然入睡,又被近在咫尺的呼吸撩醒,睁开眼,就见到一张垂涎欲滴的大脸。可房少主也堪称奇人,距离如此之近竟然镇定自若,没有乱喊乱叫或者张牙舞爪,只是直挺挺躺在那里紧张地咽了两下口水,然后便借着皎洁月光认出:“谨然贤弟?”
“书路兄,嘿嘿。”春谨然朝对方露出“憨厚”笑容,然后直起腰,后撤两步,转身不着痕迹地擦掉口水同时走到桌子旁边坐下,一本正经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你我二人,秉烛夜谈,岂不快哉?”
终于从某种诡异的压迫感中解脱出来的房少主,挣扎坐起来,一脸蒙圈和为难。他想说长夜漫漫,正好酣眠,一张大脸,近在眼前,岂有此理!可多年的家教让这话在嘴边打转几圈,就成了:“谨然贤弟……睡不着吗?”
“是啊,”春谨然佯装叹息,然后泰然自若地点燃蜡烛,“这蜀中又潮又湿还多蚊虫,实难入睡。”
房书路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总算适应了突如其来的满室明亮,然后呐呐道:“刚晚宴上你不是还和长清叔说,蜀中气候宜人,简直人间仙境吗?”
春谨然:“……”
房书路:“……”
春谨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房书路:“呃,蜀中气候太多变了?”
春谨然:“正是!”
房书路:“呼……”等等,为什么修台阶的永远是自己!
如果“见不得别人尴尬”是一种病,那房书路一定病入膏肓。甭管是敌是友,也甭管善恶黑白,反正只要见到有人处于尴尬境地,他就想上去帮一把。多数时候,也就是一两句话打个圆场,但也有那“尬台高筑”的,他得倾尽毕生所学才能修个入云之梯,万一不幸,碰上“尬比天高”的,那对不住,他只有假装失忆开启诸如“今天天气不错你看那乌云多么美不胜收”这样的新话题。
春谨然碰见过脾气好家教严守礼节的,但房书路在这些人中间,也绝对鹤立鸡群。谦谦公子四个字,就是为这人准备的,加上那剑眉星目的俊朗面容,真是让人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书路兄,这夜风和煦,你不用把被子抓那么紧,”春谨然说着倒了两杯茶,冲着房书路微微一笑,“你若不喜饮酒,咱们以茶代酒,来,过来嘛。”
房书路情不自禁……把被子抓得更紧了。
春谨然有些委屈,虽然第一次夜谈,事主有些防备是正常的,但天地良心,他这么多年都秉承君子之交,绝不越雷池半步,况且他对于房书路来讲又不算生人,两个时辰前刚一起吃过饭饮过酒嘛,这般防备真是让人伤心。
纵使房书路家教再好,也无法理解春谨然所言所想,他只觉得眼下的场景实在不可理喻,而且这不可理喻中,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可怖。突然,房书路眼睛一亮,似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当下抬手,咣咣咣砸起床榻内侧的墙壁!
春谨然吓了一大跳,连忙道:“书、书路兄你怎么了?我没干啥啊你不要这样咱们都是做客的不能这么对待主人家的墙——”
“原来春少侠知道自己是客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春谨然浑身一激灵,下一刻,裴宵衣如鬼魅般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你怎么进来的!”春谨然说不清自己现在什么心情,就觉得浑身哪里都火辣辣的疼!都被抽出阴影了嗷呜!
裴宵衣耸耸肩:“春少侠怎么进来的,我就怎么进来的。”
春谨然不自在地挪挪屁股,仿佛椅子上有刀尖:“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来这里干嘛?”
裴宵衣缓缓勾起嘴角:“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三两同好,秉烛夜谈,岂不快哉?”
春谨然眯起眼睛,心里大概猜到了七八分:“你让他敲的墙?”
裴宵衣坦然点头:“青宇公子尚未痊愈,若此时旗山派少主再出事,青门可就雪上加霜了。作为朋友,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春谨然不满:“书路兄能出什么事!”
裴宵衣挑眉:“你心里清楚。”
春谨然:“我不清楚!”
裴宵衣:“先把口水擦干再说。”
春谨然:“我就流了怎么着!”
裴宵衣:“……无耻!”
春谨然:“哎我就无耻了怎么地!你抽我呀!”
啪!
春谨然:“我让你抽你就抽啊你还有没做原则——”
啪!
春谨然:“啊啊啊——”
“裴少侠,谨然贤弟,不要这样,你们看今夜的月色……”
春谨然、裴宵衣:“闭嘴!”
直到友人们消失在茫茫夜色,房少主还有些恍惚。他不知道春谨然今夜到底是来干嘛,就像他不知道为何裴宵衣要在饭后交代如果夜里遇见春谨然,记得敲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