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季承宁忽地想到。
死不瞑目的怨魂披着清绝美丽的皮囊,蛊惑着生人心甘情愿地溺亡。
季承宁心口蓦地一跳。
他从来都知道表妹长得好看,但初看时只觉秀丽温和,越朝夕相处,越觉此人容色凉玉一般地令他心惊。
“阿杳。”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季承宁轻咳了声,“你用得是什么香?”
这样馥郁,这样存在感十足,好闻得几乎渗人。
崔杳轻声道:“世子若喜欢,我回去送给世子。”
“多谢表妹,”小侯爷笑得唇角弯弯,后颈却依旧发着麻,“只是我惯爱用龙涎香,恐不能领受表妹的好意了,”他欲起身,“阿杳,该走了。”
话音未落,一只手就压住了他的肩膀。
冰冷,坚硬。
季承宁猛地一震。
“阿杳,”他干巴巴地问:“怎么了?”
崔杳的手指顺着他锁骨的线条一碾,“衣服。”
季承宁顿觉耳尖发热。
倒不是羞赧,而是实打实的尴尬。
他莫不是疯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能忘记,平白叫阿杳看了笑话。
季承宁心中暗骂,朝崔杳不好意思一笑,要躬身取搁在桌上的外袍。
一只手比他更快。
手掌覆在外袍上,五指用力,将整件衣服抓在手中。
指骨分明,又白得惊人,薄刀刃似地锋利。
割得季承宁刚平息一点的心口又开始狂跳。
崔杳利落地抖开衣袍,示意季承宁过来,“世子。”
天不怕地不怕的季小侯爷只觉脚底下生了根。
他不想去。
其实也不是不想,而是表妹对他的态度愈发古怪。
感情上他毫不犹豫,可后颈本能升起的僵麻感又让他踌躇。
崔杳看他。
一眼不眨地,眸光静若春日琉璃。
季承宁咬了下牙,径直上前。
下一秒,衣袍就轻柔地落到他肩膀上,崔杳大约感受到了季承宁的不自在,便体贴地绕到他身后。
二人面容不相对,气氛就没有方才那般诡异——才怪。
只一瞬间季承宁就后悔了。
崔杳要帮他系衣带,两只手就从他肋下穿过,沿着腰线,缓缓收紧衣带。
季承宁呼吸都紧绷了。
他僵硬地低下头,恰好能看见在自己身上活动的双手,手指灵活地穿过系带,将他牢牢捆住。
季小侯爷深觉自己恰如要蒸锅上的蟹,而崔杳正在给自己打草绳。
他扭头。
崔杳垂着眼,目光沉静专注,极心无旁骛,坦坦荡荡的模样。
他只觉耳尖莫名发烫。
正堂三面透风,但到底太狭窄。
清风吹过,非但没有让季承宁觉得凉爽,反倒连风都被染上了几分炽热。
“吧嗒。”
一滴汗滚落。
但不是季承宁。
他早就转头,自然看不见,他那恨不得将君子坦荡荡刻在眉心的好表妹下颌滴下一滴汗。
季承宁在他面前。
毫无防备,又带着点惶惑地立着,但,又因为信任他,强压下心头的怀疑,将整个后背都暴露给他。
青年将军腰部的线条随着他的用力而被勒得愈发分明。
如此,不设防。
脖颈线条绷得死紧,随着主人竭力放轻的呼吸起伏,附着在上面的青筋痉挛似地,一抽,又一抽。
视线从秀挺的颈划到劲瘦的腰,无论哪一处,都是人体脆弱的所在,只需轻轻一用力,就能……喉结拼命滚动,就能让季承宁失去意识,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
他的承宁怎么如此不小心?
崔杳心中几乎要升起几分怪罪。
幸好,幸好背对的人是他,若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该多么危险啊。
手指轻轻勾住一根散落的发丝。
微一用力。
“嘶?”季承宁疑惑地转头。
崔杳目光清亮,“怎么了?”
“无事。”他嘟囔着转脸。
发丝被纳入长袖下,慢条斯理地缠绕指尖。
“好了。”
崔杳缓缓抽手。
掌下肌肉柔韧紧实,明明隔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却好似沾了一层骨胶,黏得崔杳移不开手。
他嗓音有些微妙的沙哑。
季承宁噌地站直,不过转睫之间,他已走出去了好几步。
不多时,二人并辔而回。
小侯爷手臂受了伤,公务如常处置,然而——“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看,连血都没流一滴。”
“你风风火火地跑来就是为了看本将军伤势?莫非你觉得这点小事能伤到本将军,哼,也太信不过我了。”
“不出三日,本将军定取萧定关首级,嘶,疼疼疼,别摸!”
探病的人一波又一波,有真关心季承宁伤情的,譬如李璧、陈缄这些绝对的亲信,有更关心局势的,譬如阮泯等将官,还有的,则巴不得见到季承宁有近期没出气的,譬如……
总之,这一下午,季小侯爷的书房宛如菜市场,人来人往,满室喧腾。
季承宁分身乏术,幸而他表妹体贴,自甘得罪人,客客气气又冷冷淡淡地替他送为打探消息,假装听不懂暗示的“客。”
季承宁盯着崔杳,方才的提防早就烟消云散了,恨不得双手握着表妹的手热泪盈眶地道感谢。
他感激得真心实意,桃花眼亮晶晶的,目不错珠地往崔杳脸上看,“表妹,多谢你。”
他太爱凝着眸看人。
温情脉脉,风流动人,且可恶。
崔杳垂首,正要贤良地抿唇一笑,忽闻外头有人高声道:“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是孟起。
崔杳脸上笑容顿时淡去。
季承宁闻言鲤鱼打挺似地起身,端坐住,“孟起?进来说话。”
崔杳则朝季承宁点了点头,“将军,属下那还有些粮草的事务未厘清,请容属下告退。”
季承宁无奈笑觑他一眼,摆摆手。
这边孟起大步入内。
他满身炭灰,脸上也被烟熏得看不出本色,左手拎着条细细长长的黑东西,右手也捏着条东西,与左边那块大小相似,颜色灰中带青,如同附了霜的草木灰。
季承宁目露愕然,“这是?”
铁?
孟起嘴笨,只道:“大人请看。”
说着,握着两条铁,两只手用力,用剑劈砍似地相撞,却听咔嚓一声响,那通体乌黑的铁竟应声断裂。
“咣当!”
一下砸到地上。
而青灰色的铁条则毫无变化,光洁如新。
季承宁遽然而起。
迎着季承宁可谓炽热的目光,孟起深吸一口气,开口时还有些结巴,“大人,属下手中两条铁皆用兖郡铁矿铸造,但铸铁方法不同。”
季承宁一把拉住孟起,示意对方同面对面坐着,“有何处不同?请孟郎君教我。”
孟起被他拉得手一抖,险没握住掌中的铁条。
“是,是,将军有所不知,先前铸铁是要将熟铁绕成一盘,再将生铁塞入其中,而,”他指了指手中泛青的铁条,“则是将熟铁打成薄片,生铁放在熟铁上,待生铁渗入熟铁,再锻打成形,就能利而不脆。”
他越说,越见素日极有威仪的季将军眼睛闪闪发亮,好似,孟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似见到肥肉的饿狼。
“将,将军?”
季承宁强压心头亢奋。
但,没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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