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的身体是残缺的,但心是完整的,也会像正常人那样生出爱恨嗔痴、七情六欲。
然而身体的残缺导致他们自卑、自贱乃至自厌,心便渐渐扭曲了。他们孜孜不懈地压抑着自己的爱欲,就算心悦某人,也不敢轻易表露出来,唯恐招来那人的嫌恶与轻贱。
正因如此,扶桑才由衷地敬佩他爹柳长春,他爹和他娘年轻时的种种经历,比话本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还要跌宕起伏呢。小时候他娘曾经把那些缱绻往事当作睡前故事讲给他听,在他幼小的心里埋下种子,以致于到了现今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心目中所有关于情爱的浪漫幻想,都是以爹娘为参考的。
扶桑最大的愿望,便是如爹娘那样,得遇良人,携手共度此生。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罢了,注定无法实现。
“我……”春宴只说了一个字就没声了,他垂颈低头,扶桑瞧不见他的神情,但答案已然不言而喻了。
“是谁?”扶桑又问,“是我认识的人吗?”
春宴摇头不语。
他俩虽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可就算是血脉至亲之间也难免有隔阂,一个人永远无法毫无保留地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
扶桑沉默稍倾,伸手握住春宴的双手,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我也有喜欢的人。”
春宴霍然抬头,满眼惊讶。
扶桑眉眼轻弯,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口吻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就算喜欢一个人,也得偷着藏着,生怕被人知晓,遭人耻笑。”
春宴心有戚戚,流露出几分哀色。
可扶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快洒脱:“那就偷偷喜欢好啦,独享这份隐秘心事。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反正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一点琐事就能开心好几天,偶尔见他一面我做梦都能笑醒。只要不强求结果,那就只有欢喜,没有烦恼。”
最后一句,既是开解春宴,也是警醒自己。
春宴叹息:“我若能像你看得这么开就好了。”
扶桑微笑:“我不是看得开,我只是不贪心,容易满足而已。”
春宴没问扶桑喜欢的人是谁,扶桑也没追问春宴在为谁神伤,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这件事揭了过去,谁都没有再提。
在藏书阁消磨到下值的时间,扶桑拿着新借的书回到值房,却不见了师父的踪影,只有尹济筠伏案写着什么。
没有师父的准允,扶桑不能擅自离开。他没问尹济筠师父去了哪里,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边翻书边等师父回来。
正看得入神,一道耳熟的声音忽从外头传来:“范院判何在?太子殿下头疾犯了,请范院判速去东宫。”
扶桑猛地站起来,椅脚刮擦地面的声响引得尹济筠抬头侧目。
扶桑无暇在意他隐含怒意的目光,快步走到门口,探头向外观望,便见一名太监站在过厅西侧的值房门口,满面惶急——扶桑不仅认得他,还知道他叫秋暝,在东宫当差。
扶桑记得清楚,去年八月,太子突然患上头疾,虽请了院使、左右院判以及数名太医去东宫会诊,却没能找出症结所在,药石罔效,只能靠按摩缓解。
太医院十三科,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接骨、金镞、按摩、祝由①,众太医各有所长,而右院判范鸿儒乃是按摩圣手,从此得太子青睐,每当太子头疾发作时,东宫便会遣人来请范鸿儒去为太子消疾解痛。
但就在昨日,范鸿儒为奔父之丧,告假回乡去了。
秋暝从范鸿儒的弟子口中听到这个噩耗,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急慌慌道:“那可如何是好?”
范鸿儒手下的弟子中自然有擅按摩之术者,范鸿儒临走前叮嘱过那位名唤戴胜的弟子,在他告假期间,由戴胜代替他为太子按摩。
戴胜正欲毛遂自荐,不想却被人截了话头:“我来安排。”
秋暝循声看向说话之人,正是扶桑的师父,左院判赵行检。
他刚从中院过来,秋暝和戴胜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赵院判!”秋暝如见救星,大步来到赵行检跟前,匆匆行礼,“幸好您在这里,快随奴婢去东宫罢!”
“不是我。”赵行检一转头,恰和扒着门框窥探的扶桑四目相对,“扶桑,你去。”
扶桑疑心自己听岔了,瞠目结舌道:“……我、我吗?”
因资质平庸,太难的学不会,当初赵行检为扶桑选定的科目,便是熟能生巧的按摩之术,只要勤学苦练,即便是无能之辈也可学有所成。
按照太医院的规矩,学徒们须得经过六个寒暑的潜心学习,才有资格进行考核,考核通过后方能录为医士。扶桑十岁进太医院拜师,满打满算也才学了五年,明后年能否出师尚未可知呢,他现在哪有资格去为太子按摩?师父是不是糊涂了?
却见他师父微微颔首,波澜不惊道:“对,就是你。放心去罢,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师父替你担着。”
第7章
扶桑提着药箱,随着秋暝前往清宁宫。
秋暝在前头大步流星,扶桑在后面一溜小跑,堪堪跟上他。
赵行检那句话并不能让扶桑“放心”,他紧张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只觉得头晕耳鸣、心如擂鼓、四肢麻痹、脚步虚浮……他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晕厥。
可与此同时,他心底又窃窃地期待着,期待着见到太子,期待着用自己的双手为太子消除痛症——自从去年右院判范鸿儒凭借超群拔萃的按摩之术一跃成为太子最信赖的太医,扶桑便开始加倍地勤学苦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像范鸿儒一样,凭仗精湛技艺赢得太子青睐。
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他还没做好准备呢!师父到底作何考虑,竟如此无所顾忌地把他推出来?
退堂鼓打得咚咚响,可双脚却不受控似的,疾走如风。
眼看着清宁宫已在望了,秋暝蓦地驻足回头,看着紧随其后的扶桑,问:“你真的行吗?”
扶桑在心里呐喊: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
他神色惶惶,硬扯出一丝笑,话音全无底气:“我……我可以。”
秋暝愈发得愁容满面,倾身凑近他,悄声耳语:“殿下近来本就为武安侯世子兵败之事烦扰,头疾发作时更是易躁易怒,若你伺候不周,惹殿下发火,咱们谁都没好果子吃。所以我劝你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决不能有丝毫懈怠。”
扶桑本就心虚胆怯,被他这么一说,更觉压力如山。但事已至此,他已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道:“多谢公公提点,我定会尽我所能,服侍好太子殿下。”
秋暝轻叹口气,转过身去,继续疾步前行。
扶桑忙不迭跟上,身后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跨过那道对他来说犹如天堑的门槛时,由于心怀激荡,扶桑险些被绊到。
努力将跳到喉咙口的心咽回肚里,绕过那道打过无数次照面的琉璃照壁,扶桑跟着秋暝横穿中庭,通过前殿旁侧的角门,迎面撞上两个人。
打头那个是清宁宫总管太监南思远,他也是秋暝的师父。秋暝先是恭顺地喊了声“干爹”,而后朝着南思远身后那人行礼:“见过崔大人。”
扶桑飞快地扫一眼南思远及其身后的崔恕礼,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南思远沉声问:“不是让你去请太医吗?人呢?”
秋暝忙道:“范院判告假回乡奔丧去了,不在太医院里。”他往旁边挪了半步,让扶桑完全暴露在南思远眼前,接着道:“赵院判向孩儿举荐了他的徒弟。赵院判说,他这徒弟专攻按摩之术已有五年,功力不比范院判逊色,孩儿便带他过来了。”
秋暝复述的几乎一字不差,赵行检方才的确是如此对他说的。
扶桑听到时完全不敢置信,因赵行检从未如此盛赞过他,今天是破天荒头一回。
南思远和崔恕礼的目光同时落在扶桑身上,扶桑这才躬身行礼,尽可能冷静道:“奴婢柳扶桑,见过崔大人,见过南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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