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吟吟地爬下床,从枕下摸出我的短小管萧,喘着气道:“谷主,你要不要听这曲子的 第二部?没关系,我立即吹与你听。”
我心中对他畏惧甚深,不敢托大,立即凑近唇边,尽全力吹奏曲调。
《天谴》 第二部《望乡台》,大狱中我为萧云翔吹奏过,忠义伯府中我为杨华庭吹奏过,现下终于轮到谷主大人。
我早就说过,这首曲子为他们三人而谱,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找他们报仇。
曲调一起,鬼门关开,厉鬼索命,凄声哀嚎。苦雨秋风,愁云惨雾,这等幻象一重紧接一重,其中复杂之变动,当是谷主闻所未闻,又岂是他这等讲究调子哀而不伤,典雅雍容的人所能理解?
我恨他。
三个仇人中,其实我最恨他。
我一生苦楚,皆由他而起,半身飘零,受尽种种说不得的苦,皆是拜他所赐。刻骨爱恋,终成笑柄,而利用瞒骗,卑鄙丑陋却层出不穷。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能视他人的苦难为无物,以这等恩赐的姿态,许我,真是欺人太甚,辱人太深。
不杀他,我对不起我自己。
对不起我心底残留的,最后一点,对暖和,对温情的信赖。
我曲调凄厉远胜与前,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来吹奏,我用所有的恨意,长年累月积攒的痛苦来吹奏。
但事与愿违,我只令他脸色越发苍白,不能令他颓然倒地。
他铁青着脸,牢牢钉在地面上,一双眼睛犹如要吃人,死死盯着我。
我心中焦急,身上气力已经不继,谷主却仍无入梦魇迹象。渐渐地,我的嘴唇龟裂,剧痛传来,双手颤抖逐步加剧,浑身力气,在这等紧要关头,似乎却如漏斗,正悄然往外,流失生命。
曲调不由我控制,转入微弱,就在这时,我看着谷主抿紧嘴唇,抽出玉笛,凑近唇边,双目寒光射出,吹了一曲我无比熟悉的调子。
《山居吟》。
那一年,繁花似锦,白衣少年翩若蛟龙,美轮美奂的一套剑舞之后,轮到我磕磕绊绊,弹奏这首曲子。
随后,他发怒斥责,我满心惶恐,情急之下,自己再弹了一次改过调子的,终于博得满堂彩。
一曲之后,他亲自挽住我的手,宣告众人,我就是他的玉笛传人。
他现在吹的《山居吟》,便是我那时改过的。
这么多年,难为他竟然还记得。
我心中一痛,管萧再也拿不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紧接着,双膝一软,颓然倒地,支撑不住的那一个,换做是我。
完了。这个机会之后,我再也杀不了他。
杀不了他。
我心里充满一种厚重而深沉的遗憾,然后,又慢慢荡漾开去,升起一片祥和安宁。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在看见他住了玉笛,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的时候。
算了,杀不了他,便让他杀了我罢。总之,这些鸟事,终于都可以不用再困扰我了。
他脸上杀气必现,举起手掌,就要一掌拍下。
突然门扉处传来巨响,我们循声望去,却见偌大一扇门,竟被人大力震碎。
光影迷雾中,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
第45章
一瞬间,我觉着,这身影,大概是临死之前,出现的幻象。
据说,在人死前一刻,会见到心底想见的人。
我恍惚地盯着那个身影,身材高大如山,笼在一团白光之中看不清眉眼,但我能却能准确无疑地描摹出他的眉眼,硬朗的轮廓,嘴很大,常常笑得痞气十足,明明举手投足气派天然,却一张嘴,尽是斤斤计较,能把你活活呕死。
是梦吗?抑或,其实,我虽知在劫难逃,却仍在心底,暗暗期盼生机。
我盯着那个渐渐走近的身影,喃喃地道:“沈墨山。”
却在此时,顿觉头皮一痛,天灵盖处已被谷主五指扣紧。
“你喊谁?”他低吼,口气中有从未察觉的气急败坏。
我不理会他,只盯着来人。
“你认识他?他是来为你来的?”谷主口气透着狠毒,五指使力,我头顶传来剧痛,却听他冷冷一笑,扬声道:“来得巧!那便瞧瞧,叠翠谷如何清理门户!”
“我若是你,便不会动手。”来人伸出手掌,低头端看自己的手掌在阳光下的纹路,淡淡地道:“你想知道为何吗?”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道:“你杀了他,我便必定要将阁下留驻此地一百三十九人尽数陪葬方不吃亏,这么亏本的买卖,您确定要做?”
谷主冷笑道:“是吗?那且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平康!”
那人道:“你喊门外伺候的中年汉子并十八名护卫么?”他撸撸自己的头发,笑道:“对不住啊,我懒得跟他们动手,便点了种烟雾,闻了人立即软倒,无解药十二时辰内内力尽失,比寻常人尚且不如。我可瞧得起你叠翠谷,这么金贵的玩意儿,平时可舍不得用。”
谷主浑身一颤,狠声道:“卑鄙!”
“卑鄙?不战而胜是为计谋,怎比得上先生欲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下手?”他嘿嘿一笑,对谷主道:“你面白如纸,呼吸短促,定然内息乱窜,顷刻间便支撑不了。你信不信我不动手,就这么瞧着你,不出半柱香,你也得颓然倒地?任人宰割?”
谷主冷笑道:“那便在此之前,我也能取了他的性命!”
“先生怎的如此不会算账?”他犹若抱臂而立,笑道:“一个形同废人,朝不保夕的逆徒,也值得你拿叠翠谷身家性命去换?”
谷主咬牙道:“你还忘说一点,他还重了奇毒,普天之下,再无解药,今日又强行吹奏曲目,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你为了一具尸体如此大动干戈,却又值得?”
那人双目精光四射,一字一句道:“你说,他还中了无药可救的奇毒?”
谷主幸灾乐祸道:“那是。”
他定定看过来,问:“你喂他吃的毒药?”
“他本就是我的人!”谷主喝道:“我要他生便生,我要他死便死!”
那人摇头啧啧,轻声道:“小黄幼年孤苦,得你相救,带入谷中。你叠翠谷于他,确有养育教导之恩。但是,这等恩情,却不是卖身契。”他话音未落,却已目光转寒,瞬间一拳打来,身形快如鬼魅,谷主大惊,情急之下,左手挡住我,右手举笛迎击。
那人轻笑一声,变拳为掌,斜砍直斫,谷主身中重伤,本就无法提气,这一下咬牙勉力不退,两人招数皆以快打为准,瞬间已过十数招。却听那人“咦”了一声,手掌堪堪顺笛而下,就要掐住谷主脉门,谷主大骇,想也不想,左手一推,将我当做盾牌,推了出去。自己借力,登时后滑了一丈远。
这一下尚未回神,我已跌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他一抱紧我,登时后跃,瞬间跳出房间,随即身子一轻,我已被他抱着越上房顶,耳边传来他哈哈大笑之声:“多谢谷主割爱,你叠翠谷的弃徒,一出门便概不退货,老子勉为其难,替你接收便是。”
话音不停,他脚下也不停,我犹如腾云驾雾,已不知被带着奔出多远。眼前一黑,身子一暖,却是他单手展开大斗篷,将我整个裹了起来,随即抵住我后心的手掌处源源不断传来热量,想是他一路奔走,却一路不忘输内力替我续命。
我弱声道:“别,遮我的脸,我想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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