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抬起头,问:“有什么赏?”
“你要什么?”他问。
“我要你放了我。”
“免谈,除了这个。”沈墨山微眯双目。
我叹了口气,黯然道:“罢了,我也不指望了,真有事给个全尸就谢天谢地了。”
沈墨山放柔语调,说:“不是要关你,是放你的时候未到。”
我垂头不语,他仿佛有些过意不去,道:“我说了,要奖赏你,想要什么,先说明白啊,别要贵的。”
“西域异香。”我抬起头,缓缓地说:“不点那个,我夜里睡不好。”
“他奶奶的,十两银子一两的玩意儿,你败家也不是败法吧?”沈墨山急得骂道:“这种东西就骗你们这些附庸风雅的外行,其实点了还不如寻常熏香。”
“沈爷,您生意做这么大,难道还用得着买十两银子一两的?”我鄙夷地道:“这种东西,十两中只有一两不到的本钱,其余全是名声,别告诉我您弄不到本钱价的。”
“本钱价不用银子买啊。”沈墨山大叫。
“铁公鸡。”我低声骂了句。
沈墨山不耐烦地挥手道:“得,算我欠你的。我可告诉你,只有一盒,多的没有,你趁早给老子戒了这些个中看不中用的臭毛病。”
第12章
虽然百般肉痛,但沈墨山还是在数日之后,遣小枣儿送来一盒精致异香,那味儿我向来闻惯,放到鼻端下微微一嗅,一股幽香扑面而来,确实是我往日需命人专门在京城最好的老号香铺子里头提前预定的西域异香。
十两银子一两,真真贵过黄金,平白往香炉里搁那一小撮的份量,便足够一户中等之家三五月的嚼用。
我其实未必要如此奢靡,但这个东西用惯了,却有它不为人知的好处。
它能助眠。
曾经我夜夜不能寐,头一沾枕,即忧心忡忡,恐又难以成眠。越忧心越难入睡,越难入睡便越加忧心,如此恶性循环,终于大病一场。
后偶然间得了这种异香,反而能松弛精神,夜里虽然还是眠浅,可总算能模糊睡个囫囵觉。试过几次后,便是再贵,也会咬牙买下。
但对其他人而言,这物件便是再好,也不过熏香,倒不见得多吸一口便延年益寿,得道成仙。
沈墨山其实骂得不无道理。
想起这个人,我愈加困惑不解。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说他吝啬,千金难寻的圣药眼也不眨便给阶下囚服下;说他慷慨,偏偏一个铜子都算得清清楚楚,他拿来证明自己待我多仁至义尽的账本上,竟然详尽到小琪儿吃了多少点心,撕烂了多少纸张。
说他一身铜臭味,可你又见识过他严峻威仪,令出必行的威风模样;说他是大侠风范吧,却偏偏喜欢嬉皮笑脸,没上没下,平日里最爱领着小琪儿疯跑,而且每次逗哭了孩子,便觉脸上有光,惬意非常。
当然,他还喜欢逗我生气,嘴又欠,行事又无赖,眼睛一瞪,尽是痞气,嘴角上弯,笑也是不怀好意。除非事情实在多,否则他一日不气我三回,自己都觉得对不住自己。
我大概,成了他闲暇解闷的玩意儿。
但我却明白,他对我,真的没话说。
除了名义上的囚禁,但他从未苛待过我,甚至不惜重金,为我延医问药,我吃的用的,没一样是上等货,但却没一样不舒适实惠,令人只觉自在松弛。
我活了这么多年,幼年经历不堪之极,不提也罢,入了叠翠谷,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被其他少年嗤笑蠢笨,拼命练琴学书,只为争谷主青睐;再后来,经历了那么多,几乎只剩下活命这个念头,等到我终于屹立站起,想的却是如何手刃害我如此的仇人。
细想想,竟然要数被囚禁这一月有余,过得最为轻松。
当然,这里面的主要原因还在琪儿。
这小东西自来这里后,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前院后院,掌柜伙计,有一大半,或真或假,都待他甚好。小琪儿是头一回被这么多大人关注,每日过得比我要好上许多,常常在瞒着我背后藏一个谁送的竹蜻蜓,或是小荷包里留几块谁塞的麦芽糖。这孩子过得乐不思蜀,我也随他去,没必要因我被囚禁而让小孩儿陪着难受,那些沉痛的部分我一人承担足矣,琪儿,还是合该这样疯跑、没心没肺,为点小烦恼哭泣耍赖,为点小得益欢天喜地。
虽然时间长了,他也疑惑为什么沈伯伯总也不让爹爹出后院,我便哄他说,这是我与沈墨山玩的一个游戏,看他能不能把我骗出去,而我偏不上他的当。小琪儿听了兴奋莫名,直叫爹爹不要输爹爹不要输。我摸摸他的脑袋,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苦笑着叹了口气。
时光流逝,可我的仇,却还没报分毫,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真正挣脱心底无穷尽的痛苦和恨意?
这一日正是琪儿五周岁生辰。
我命小枣儿备下瓜果酒水,在晚间特地请了沈墨山并前头的栗医师、大掌柜刘铎、各位伙计来后院围坐,趁着这个机会,我要向沈墨山及众人道谢。
钱银自然我出,我摘下头上碧玉簪,交付枣儿换作酒资,菜肴直接从京师大酒楼顶下,满满摆了两桌,看起来倒也丰盛。
沈墨山以下众人与他相类,均有白吃不得放过的心思;或许还存了好奇,似这等掳了人来,那人倒请客做东宴众位狱卒,少不得要见上一见;或许如栗亭这般的君子医痴,自然觉得世界大同,人人就该如此化干戈为玉帛,欣然前往,总之前院众人,除了当值的几个伙计,倒都来了。
大伙热热闹闹团坐一起,说笑逗趣,无拘无束,倒很是欢喜。
那一刻,我与他们,处得几乎像是朋友。
酒过三巡,我端起酒杯,站起对众人团团一举,朗声道:“易某父子来此间滋扰一月有余,为沈爷并各位掌柜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尤其小儿赖皮,又缺管教,多亏诸位侠义心肠,诸多照应,易某在此敬各位一杯,以表谢意,请。”
大家都望向沈墨山,沈墨山站起,举杯朝我微笑道:“不敢,易公子肯屈居陋居,我等均觉蓬荜生辉,我倒喜令郎冰雪可爱,一派童真,易公子教子有方,无需过谦。”
我微笑道:“沈爷这说的哪里话,易某于此养病,俯仰其间,已费了贵宝号不少好药,这等恩情,易某铭刻在心,时刻未敢忘也。”
“放心,我不会让你忘,”沈墨山一脸坏笑:“便是我忘了,账本也记着呢。”
我好容易听他说句人话,果然不出片刻,又原形毕露。我瞪了他一眼,径直饮了酒坐下不语,气氛略有些尴尬,栗亭忙打圆场笑道:“东家又说笑了,再提你那本破账本,明儿个我就送小琪儿练字涂鸦。今晚是小琪儿的好日子,咱们可得好好说几句吉利话送人孩子才是。”
他在此间地位颇高,一发话,底下伙计自然附和着道:“易公子,小琪儿是咱们这些伙计的宝贝疙瘩,看着都舒心,照料是应当应分的,您太客气了。”
“是啊,咱们这可有些年头没听见小孩儿的哭声笑声,他一来,铺子里热闹了不少,论理该我们谢您才是。”
“这孩子乖巧懂事,长得又像您,我瞧着往后定然大有出息。”
席间顿时一片附和,倒成了小琪儿的赞誉大会。我心下高兴,琪儿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是在夸他,笑得如一朵花似的,头顶的冲天辫晃来晃去,可爱异常。
我脸上含笑,再举杯道:“多谢诸位谬赞,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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