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鸾干净,乖巧安静,举止亦不轻浮。这正是元铭喜欢的性子。因而这会儿的席上,给元铭侑酒的,依然是飞鸾。
周吉瑞接过一个小宦官递上来的信笺,打眼一看,忽啧啧有声,对着席上众人道:
“晋王世子大义灭亲,忠哉义哉!”
周吉瑞从前在内书堂读过书。那是宦官们学做文字的地方。
因而周吉瑞说话,颇有几分文人气。他话音刚落,席间马屁声频频响起,纷纷附和起来。
只有两个人神色十分不对。
一个是楚王世子。他似乎在寻思,事情若落到自己身上,自己是否也能大义灭亲。
另一个,则是元铭。
元铭搂着飞鸾的那只手,霎时收紧。眼底陡生热意,一时哽住,说不出话来。
飞鸾低头,觉出他不对劲,便试探性地唤道:“元老爷?”
元铭暂未回神,只见众人传阅着那封信,口中啧啧:“皇爷有本事!先装作守备军支援不及,打着「议和」的名头,大开兴州城门,要诱敌入城,再剿杀。果然晋王上套了,亲自率叛军入城。”
另一人笑着接过信,对着信笺摇头晃脑念道:“晋王世子双手被缚,两人挟之出城,岂料世子断绳暴起,飞跃上马,直入叛军阵营。
众人皆以为世子叛变,自城楼放箭,射杀之。世子身中数箭,仍策马前行,以匕首直刺晋王要害。晋王薨。”
“李督公阻下箭手,世子生还,劝降叛军。”
一席人唏嘘不已,感慨四起。楚王世子则一言不发,只举盏饮酒。
飞鸾低声问道:“元老爷脸色不好,不如……飞鸾扶老爷去歇息?”
元铭嘴唇颤了两下,面色惨白,却依旧摆摆手,示意自己要留下。
他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赵封炎的事。
周吉瑞感慨道:“晋王一旦入城被活捉,按律,便是剐刑。世子这是给了他老爹一个痛快。”又用力点点头。对赵封炎的钦佩,仿佛就要跃出那张脸来。
众人纷纷笑道:“三千多刀,怕是晋王受不起!早早咽气,剖出心肺,反倒痛快些!”
“哎呀,你以为「红差」会让他痛快?指甲盖大小,慢慢地剐,剐上三天两夜,必要他生生受着。”
“「红差」剐一阵,还要歇一阵。吃些酒,再继续剐。”
“剐到最后都不疼了!说书的不是讲了吗,去东牌楼看过剐刑的人说,一开始会嚎,后边就没声音了!但人还活着,眼珠子会转!”
“瘆得慌,夜里要发噩梦!少说些,少说些!”
元铭终于逮住这个空隙,插了一嘴:“那世子会如何?”
周吉瑞想了想,说道:“不知,人还没醒来,李督公奉命在给他养伤。”
周吉瑞喝了两口茶,笑道:“皇爷约莫是……舍不得办他。”
席间不知哪个又说:“世子也不想让皇爷难做,左右他爹是何死法,都要死。还不如他亲手了结了。”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嘲讽道:“我若生了这等逆子,哪怕变成厉鬼,都不能放过他。”
“就是,大逆弑父。晋王爷上辈子欠了什么血债。”
元铭只觉胸口一阵闷得慌,这厢房他再也待不下去,只好惨着一张脸,朝周吉瑞道:“督公,下官有些不适……置铺的事情,晚些再聊。下官自去督公宅邸拜会。”
周吉瑞狐疑的看了他几眼,倒也没说什么,只差了两个宦官送他出去。
元铭夜里总是梦魇。梦中,赵封炎单骑出了城门,箭雨追在他身后。
只转瞬功夫,赵封炎已如同一只刺猬。他竭力地伏在马上,手里握着匕首。那把匕首上,嵌着一块红玛瑙……
元铭惊得坐起,脸上一片冰湿。
又过半月有余,乞巧节都近了,元铭终于收到了赵封炎的回信。
他仓促的拆开封筒,立刻笑了出来——这次,赵封炎满满当当的,写了七八张。
只不过他约是伤得重,捏不起笔,信由李德芳带笔。
元铭细细读了,一颗心总算搁下。这才发觉口干,端起茶盏痛饮一番后,余光扫过方才被自己扯坏的封筒。
他忽然顿住了动作。
元铭难以置信的将封筒拿过来,细细研究。封筒上残存着一点浆糊糊过的痕迹,上面仿佛曾经粘过封条。
信送来时,封条早已取下,只模模糊糊,留下未撕净的几个字:“加急公文,送。”其余的再看不清。
赵铉?
元铭的手指触上那几个字,轻缓从上面的拂过。这才记起,赵铉已有许久不来信了。自己往京里送的信,无论公私,都无回音。
他在做些什么?
元铭眉心不受控制的拧起,忽而想起了那句话:“他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着实太多了……
朝中能臣数不胜数。而自己,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自己与其他朝臣唯一的不同,大约是……
上过龙榻。
元铭自嘲的笑了笑。
李勤之端了凉茶过来,他两手都忙着,因而没有叩门。他如同往常一般,将凉茶搁到桌上。忽觉不对,便俯身下去看了看元铭。
只见元铭整个人颓丧得很,双目也失了神气。李勤之平素极少见他这样,便轻声问道:
“大人,您,您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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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元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帮我去督公私宅送个信,说我这几日去拜会。问问督公几时方便。上次,我要置铺的事情,还没聊妥当。”
李勤之跟着点点头,附和道:“乞巧节近了,早些找督公定个日子也好。”
元铭想了想,生怕周吉瑞要过节,懒得搭理他,便交代道:“就说商税甚高,下官「囊中羞涩」,辗转不眠。还请督公赐教,下官自会孝敬一份儿大礼。”
……
河面被夏风拂过,漾起层层微波,倒影便模糊起来。元铭这才抬起头,听见远处豆蔻小女们的笑声。
岸上众人结伴而行,男男女女,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河畔一双又一双的纤纤手,正在往水中放花灯。
“这位老爷,您也去放一盏灯吧。”
元铭蓦地回神,寻声回头,只见一名衣着整洁,抹额嵌玉的富贵老妪,正笑眯眯站在他身边。她手里托着一盏花灯,就要递给他。
“码头上还在做灯呢,人人都有。谁还没个挂念的人啊。”老妪又将花灯往他面前送了送,低头剧烈咳了两声,缓过气来才道:“老身多取了一个。老爷若不嫌弃,便拿去放吧。”
挂念的人……
元铭将要说出口的拒绝之语,不自觉咽了回去。
见她和蔼,也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元铭低头笑了笑,接过来,九瓣莲的花灯十分精致。
元铭轻声道:“多谢婆婆赠灯。”
接过灯时,只觉老妪身上带着一些熟悉的香气,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闻见过。那香气很淡薄,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老妪没走,冲他笑笑,才低声说:“你是才来的官老爷。这段日子,不容易。”
元铭有些诧异。他今日分明是便服而来,怎么也被认出了。
或许是自己穿着官袍路过哪里时,才被她瞧见了?元铭苦笑了一声,叹出一口气道:“实在惭愧。”
老妪冲他微笑着点点头,转而往天上看去:“牛郎要来了。”
老妪戳着拐杖,又笑道:“只怕牛郎要来晚了。”
元铭不禁也抬头,往星河看去,入眼是一片璀璨,天公作美,明日大晴。
元铭不禁笑道:“婆婆此言差矣。今个乞巧节,牛郎已顺着鹊桥来了。”他出神的看了不知多久,低头时,老妪已不见了踪影。
周吉瑞将商议的日子延到乞巧节后,只说金陵乞巧节要办灯会,琐事甚多。铺业事宜,待乞巧之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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