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昼观望了片刻,忽听见附近有几个小厮在嚼舌根:
“突然怎么了?闹这么大阵仗。”
“不知道,老爷叫搜查全府,似乎有外来者闯入,要捉住他。”
“兴许已经跑了。”
“能跑到哪儿?老爷方才着大管家去封锁云梯和通天路了,要搜全城!”
“啊,这人来路不小。”
“是啊,封城之事我们一家做不了主,得启用四方令,老爷几年没出手了,不知是什么人叫他大动干戈……”
……
捉他吗?江白昼听明白了。
但捉他做什么?信中已经交待得够清楚,不必亲自见面了吧。
他视满府搜查为无物,片叶不沾身地离开了。
现在有些麻烦,封城了今夜恐怕不好回下城区,要封到什么时候?龙荧那边如何了?
江白昼循着记忆中龙荧为他描述过的方位,独自往飞光殿的方向去。
公孙氏果然开始全城搜人了,街道上遍布士兵,领头的打一杆旗,旗帜上书“公孙”二字,气势颇有些骇人。
但江白昼好奇,这要怎么查?公孙博又没见过他。
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只见搜查兵挨家挨户敲门闯入,查每个人的身份铭牌——竟然人人都有铭牌,上城区果真严苛。
他心道,幸好没说自己是公孙殊的亲生儿子,否则公孙氏恐怕更不会放过他了。父家的纠葛他是一点也不想参与。
城内辗转几遭,江白昼找到了飞光殿。
还未走近,远远便见一栋高楼矗立在皑皑灯晖之中,匾额高悬,“飞光殿”三字尤为醒目。高楼脚下一片亭台楼阁,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主楼。
围墙比公孙氏的还要高,站在外面看不见墙内景象,大门口把守森严,气氛更与公孙氏截然不同,一个是富贵人家,一个像军事重地。
但不论围墙有多高,江白昼飞跃上去不费吹灰之力。
他轻盈起身,脚底踩中墙头刚一落定,身前忽有破空之声,“嗖”的一下,他出于本能侧身避开,一支箭射在他脚下。
“机关?厉害。”江白昼轻赞一声,游魂般从墙头掠下,不知踩中了什么,脚下泥土忽然凹陷下去,来不及思索江白昼飘然离地,而机关料中他会作此反应,地上尖刺连片凸起,没有可供他第二次落脚之处,只有左边一栋四角亭安然耸立,转身一跃便能进入。
但太明显的“安全”不可能安全,江白昼随手撕下一片衣角,施力丢进四角亭。这破亭子果真不叫他失望,立刻洒下一张兜天之网,罩住了他故意丢出的衣角。
江白昼无处可躲,只好站在尖刺顶上,身如轻羽毫不落力。
“喵——”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江白昼循声一望,一只黑猫朝他扑将过来,他若躲开,这猫会立即被刺死。只好伸手接住,不料,猫儿入怀竟然是硬的,它的四肢没有猫毛,触手冰凉坚硬——是铁!
江白昼诧异之下来不及反应,黑猫的铁爪已掏向他胸口。
衣衫破开,皮肤被锋利的爪子划出几道血痕,这猫半真不假,竟然嗜血,闻到血腥味儿立刻伸出舌头来舔,江白昼唯恐它有毒,下意识松手,猫掉在地面尖刺上,被刺了个肠穿肚烂。
它真是活的,机械关节和鲜红的肠子同时冒出来,可怖又可怜。江白昼不忍多看,对飞光殿的厌恶又增几分——他们什么活物都能改造吗?人,鸽子,猫,还有什么?
如此残忍行径,简直对天道毫无敬畏,姬世雄竟然还妄图求仙?真是可笑。
江白昼的面色冷下来,在飞光殿号称举世无双的严密机关里横着走。
他保持“隐身”,所过之处只留一道水痕。
方才望见的那栋高楼就在前方,此处灯火比别处更盛,是姬世雄和属下议事的场所。
但大门紧闭,门口依旧守卫森严,江白昼进不去,懒得做“窗下君子”,离开也不知该去哪儿,只好在门外等待龙荧。
他心情不畅,又百无聊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龙荧能早点出来。
这种期待不太纯粹——他故意用龙荧挤走公孙氏在自己脑中所占的空间,那些东西令他不快,相比之下,还不如想龙荧。
然而,即便不纯粹,对他而言也是特别的。他发现,当他有了烦恼,能让他高兴的人和事就逐渐清晰可爱了起来。
这是他不想要的牵绊,可此时此刻唯有它们能拯救他糟透的心情。
江白昼忽然想起一件六年前的小事。
那日下雪,他和龙荧一起待在破庙里。那间小庙实在太破,早断香火了,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来。可那天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来了一个过路人,是个妇女,约莫有三四十岁,不好判断。
见她走进庙里,江白昼和龙荧一起躲到神像背后——不知为何要躲,可能是都不想跟陌生人寒暄。
那妇女在庙里避了一会儿风雪,盯着神像发起呆来。然后她突然跪下,胡乱祈祷一气,起初只是求平安,后来竟然对神像诉起苦来,讲自己如何命途多舛,为丈夫和孩儿做过多少牺牲,可没人念她辛劳,只当她理所应当,甚至连儿子长大后都对她拳打脚踢,嫌她无能,害自己没钱娶不起媳妇。
当时哑巴似的龙荧嘴里蹦出两个字:“可怜。”
江白昼也觉得她可怜,扯下一块随身玉佩丢出去,假借神像之口说:“拿去卖钱。”
那妇女惊慌又惊喜,对神像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地走了。
龙荧嘴里又蹦出两个字:“没用。”
江白昼不解:“为什么没用?给她儿子娶上媳妇,她不就不会挨打了吗?”
龙荧摇摇头,也说不清为什么,但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没用就是没用。
“还会挨打。”龙荧说,“下次。”
“什么下次?”
江白昼没听懂,但龙荧不说了。
其实龙荧不哑巴也不结巴,只是在江白昼面前害羞,不好意思对他夸夸其谈。也怕说错话显露出自己的无知,惹江白昼发笑,只好三缄其口。
“下次”没多久就到了。
那妇女再次来到破庙神像前,进来就跪下哭了一通。原来她拿钱回去后,丈夫与儿子大喜过望,问她从何处得到钱财,她说捡的。他们不信,再三逼问下,她坦白实情,他们确认不是赃物,立刻拿去挥霍,几天就在赌坊花光所有,还欠了债。然后逼她去拜庙,继续管神仙要银子。
她说自己不得不来,拿不到便要挨打。
但这次江白昼和龙荧一言不发,神像没有再“显灵”。
妇女失望而去。龙荧说:“她这样的人有很多。”
见江白昼盯着自己看,他红着脸低下头,喃喃吐出后半句:“……帮不了。”
当时江白昼没想太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灵顺势,五行自然,人间劳碌挣扎者众多,而他不过是一名过客。
龙荧也没想太多,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遇到唐春开,加入荒火,从此发誓为天公地道而抗争,解救苦难百姓,还世间一个清平山河。
唐春开的志向太宏大,有一回夜里,温存过后,龙荧对江白昼说:“那是我老师的志向,不是我的。”
他说:“我不知道清平山河是什么样,也没兴趣。我对世间的不公有愤怒,但没愤怒到心甘情愿一生为此奔走,我为荒火所做的一切,本质都是为了我的老师。我的志向就是继承他的遗志,不想他一辈子的努力尽付东流。那太残忍了。”
江白昼认真听着。
“他说要打通上下城区,打不通就把上城区拆掉,然后立法,修学堂……好多事要做。他说一切都会变好的。”
“可我总觉得等不到那一天。”龙荧靠在江白昼的肩头,“我一个人走,不知道还能走多远,你若能留下陪我就好了,哥哥。”
“……”
当时龙荧的悲伤江白昼不能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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