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不凑巧,这给贺顾说话的,里头恰有年初才高中,被选入翰林院做修撰的王二哥——
王二公子,论别的或许还会谦虚一二,可若要比抬杠,那却是老天爷赏饭吃,是娘胎里带出的天赋和绝学,打小便从没输过任何人,和御史台硕果仅存的几个老御史唇枪舌战,又一连写了七八封裹脚布一样长的折子递到御前对骂,喔……贺顾险些忘了,文人对骂那不叫对骂,叫辩议,坦荡得很,不掉价,不寒掺。
最终这场机锋还是以议政阁龚大人、翰林院数名年轻编修、修撰、以及兵部、工部数名官员稍占上风作为结局——
之所以说是稍占上风,自然因为终结这场争执的另有其人。
皇帝似乎是打算不吓死这一届朝臣不算完了,就在朝野上下隐隐有妥协认同福承毕竟只是个女孩子,封了也就封了时,忽然在某日早朝上淡淡然扔了一句。
“诸卿近日争议,实属不必,朕眼中福承便是朕的孩子,晋封她,又与男女何干?”
好家伙,此话一出,顿时气得御史台的几个老大人跳脚,连呼裴氏宗族血脉,今要乱在本朝,休矣!休矣!
一时念叨对不起先帝,闹着以头抢地,一时又哭着喊着要皇帝收回成命,卯着劲要去揽政殿撞柱。
只是裴昭珩似乎早有准备,揽政殿里几根庭柱,都叫宫人裹了一层厚厚的绒垫子,又选了十好几个粗壮内官,每到这些人面圣就守在边上不错眼的盯着,叫这群干瘪、瘦巴巴的小老头就算想撞,也只能撞进内官们温暖又宽厚的怀抱——
贺顾在边上看的叹为观止,心道上辈子他不在的那些年也不知道珩哥是怎么和这些人斗智斗勇,如今才能练就这般本事。
只是虽然瞧热闹有趣儿,但叫满朝上下为他乱成一锅粥,也实非贺顾所愿,他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
珩哥会晋封宝音做公主,这事恐怕多少也和那日自忠王府回宫,马车上他俩的争执有关,想是珩哥为了叫他放心,让自己相信他,才会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给宝音一个公主的名头。
贺顾即使不在意宝音究竟做不做公主,可却也很难不为他这样的体贴窝心,人家对他好,他当然不能不识好赖,话说的便很委婉:“我觉得此事……到此为止是不是也就罢了?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迂腐些也实属正常,珩哥要不就别再刺激他们了,左右他们也不能真的拿我怎么样。”
说这话时,天色已昏,揽政殿里却灯火通明,裴昭珩刚刚沐浴出来,身上还带着湿意,闻言把手里一封折子轻飘飘扔到御案上,道:“吓一吓也不能要命,上了年岁的不是都叫潜蛟卫一一遣人跟着了吗?吓不出人命来。”
贺顾:“……”
他哽了哽,又道:“话虽如此,可此事闹得这样大,你我的关系传将出去,你是一国之君,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还是低调些为宜,且他们总这样闹也不是回事……”
裴昭珩坐下一边举起茶盏拨了拨杯盖,一边淡淡道:“传便传罢,高祖立男子为后,也没见高祖朝的御史台,便气的全都撞柱死绝了,可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他们闹就是了,这点口水还淹不死人。”
贺顾心里又浮起那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想起前些日子问兰宵那话本子的事,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那花笺,不会是珩哥叫人放进去的吧?”
裴昭珩正在饮茶,闻言抬起眸看着他,眼角弯了弯带出三分促狭笑意,并没回答。
贺顾见状,哪还能有不明白了,顿时晕了,道:“原来真是你做的,你这是……”
他顿了顿,又忽然想起方才裴昭珩没头没脑提起高祖皇帝立男后的事,心头警铃大作,不由道:“珩哥……你不会是……不会是……”
裴昭珩已经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他身边,道:“不会是什么?”
贺顾咽了口唾沫,终于还是小声道:“你不会是,想要效法……效法高祖吧……”
裴昭珩道:“你我之间的事,怎么就是效法旁人了?”
贺顾一听,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脑袋更疼了:“所以珩哥是真的打算……”
……不是,关键是他贺某人,实在也志不在做什么男后啊!
这要是回去让外祖父外祖母知道他二老的大外孙要当皇后了,岂不得吓死?
裴昭珩本就有心逗他,见贺顾果然中招,脸上抽抽着一阵青一阵白,一时忍俊不禁。
今日还不过十五,这一个月贺统领便已悄摸在宫中留宿了七八日,虽说有着天子打掩护安全得很,更没人敢追究他的不是,但事情多少也要讲个分寸,适可而止,或者说……贺统领单纯就是腰酸了,便还是赶在落钥前离宫了。
只是他也万万没想到,这一日若他留在宫中和珩哥厮混还好,他难得的良心发现,讲了回规矩,却在离宫路上好死不死被人撞见了。
几位礼部的官员,说是快到年末了,明年年初便是新帝改号第一年,关于礼庆节仪还有些关节要和皇帝商榷,他们前脚刚迈进揽政殿花园,抬眼便恰好撞见从里头一边穿外袍一边往外走的贺统领。
礼部诸臣工:“……”
贺顾:“……天晚了,我就多陪陛下看了会折子。”
礼部诸臣工:“……贺统领操劳了。”
贺顾:“……”
怎么感觉怪怪的……
好吧,他这十二卫统领说到底,也只是在禁中大内给皇帝打工,的确很没必要日日天昏下了班,还对宫中依依不舍,的确是有些形迹可疑——
或者说,以前或许还没那么可疑,可近些日子,朝中本来就为着他吵得不可开交,众臣心里都清楚,如今大家面子上闹的,看似是福承究竟是郡主还是公主;实则不然,里子闹得其实是天子和男子有染、且还是他亲姐夫,又过分宠爱贺家这事。
这一下撞见几位大人,那便更是正好哪壶不开提哪壶,让人想不注意、想不多想都不行了。
贺统领头都大了,不由得开始认真的思考起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真要等珩哥把他俩的关系公诸于众,昭告天下不成?
而关外一封八百里加急,却也在这个时候,被斥候快马催着,连着跨年的雪夜,自承河急递回京了——
鞑子摸着年关前夜里犯边,在北境边关很是烧杀掳掠了一番,据这封急报奏秉,待闻修明领着承河大营驻军回击时,已然为时晚矣,百姓死伤无数,武灵府边地七城更是满目疮痍。
最糟糕的是,闻伯爷身先士卒,黑天混乱砍杀之中一个不慎,恰被鞑子火箭射伤左肩,险些命丧黄泉,虽然运气好一时半会没断气,但却也仍然昏迷不醒。
当年杨问秉被发落,后头洛陵新拔了将官,闻修明便领旨北上,继续掌管承河大营,此次他重伤不起,那头承河大营便是群龙无首,暂由偏将柳见山代理军务。
临着快要过年,却来了这么一出,第二日的早朝朝会上,气氛便很沉郁,谁都笑不出来了,不仅笑不出来,也更无法再继续争执前些日子皇帝封谁做公主、又和谁相好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了——
闻修明领兵十余年,战功彪炳,神勇无匹,几乎未尝败迹,否则也不能得先帝那般的看重礼遇,他只要站在那,哪怕未必能保打胜仗,与满朝上下的文武百官,便是一个定心丸,正是为此,如今他倒了,便格外的搞得人心惶惶。
闻修明不行了,大越朝倒也不是就没了可堪用的良将,只是此刻调到承河去顶缸,却难免都显得牵强,要么太远,需得从南边凌江以南跨江而上,等赶到承河搞不好那边黄花菜都凉了;要么太不适合,从未和承河将士接触磨合过,一时临阵换将,未必能得好效果——
朝臣们商议来商议去,一时半会竟真有些找不到合适人选北上救场,唯一一个勉强能指望上的,便是如今的五司禁军都统李秋山李都统,只可惜他一直戍卫在京,几乎从不曾出去过,叫他北上去打鞑子,似乎也有些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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