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善规教那种地方才会狗咬狗, 邪门歪道才玩几方人马混战那一套, 正玄山最讲规矩, 不论什么时候都要优雅, 不能失了分寸,没想到他们这帮老东西还能看到徐云骞跟他们作对。
沈书书被人护送着进了院中, 挎着一个药箱,对长老们的目光熟视无睹。沈书书赶过来时顾羿已经闭眼了, 他一看就知道事情要糟, 这两年他听说过顾羿的事,看到之后还是皱了皱眉,徐云骞把顾羿紧紧扣在怀里, 很木然地在坐着,他一手摸着顾羿的脉门,一边把内力一缕缕送过去,就想让顾羿能暖和点,
沈书书叹了口气:“唉,小子,你总得让我看看吧。”
徐云骞看了一眼来人,整个正玄山只有沈书书对顾羿好,沈书书从不问顾羿的出身,哪怕顾羿如今变成了个人人喊打的魔头都无动于衷。徐云骞松开手,沈书书得以碰到了顾羿的身体,他连脉都没把,一针扎在顾羿头顶,连着扎了四针。都不用把脉,沈书书也看出来顾羿活不久了,这时候先留着人一口活气。
扎完针之后沈书书才开始摸脉门,他平日里一直笑嘻嘻的,从来也不把什么大病放在心上,这次脸色很难看,徐云骞跟他认识了二十几年还没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
幸好沈书书并没有说让徐云骞回去准备后事,他飞快地去写了张药方,一边写一边道:“瞎折腾,你应该早点叫我来。”
徐云骞一直想方设法带顾羿回去看病,这不是他能左右的,听闻这句指责也没反驳,问:“他怎么样?”
沈书书写完药方嘱咐道童去抓药,又让人把浴桶搬出来,他忙里忙外,只能抽空回答徐云骞,“是死是活的事儿我说不清。”
剩下的事道童在忙,沈书书写完药方又去看了看顾羿,这次看得更加仔细,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他的手掌心,沈书书看得直叹气,道:“这也太乱来了。”
沈书书问:“他的药呢?”
徐云骞摇了摇头。
沈书书自顾自地说:“不吃也好,那东西太毒了。”
徐云骞抬起头看他。
沈书书道:“怎么说呢?反正挺让人上瘾的。”
“罂/粟?”徐云骞终于开口,沈书书看了他一眼,他是医者,知道人心更难医,这时候徐云骞千万不能垮,沈书书摇了摇头,“不是。”
徐云骞刚松了一口气,他害怕顾羿下半辈子就跟什么沾点毒的混一辈子,又听沈书书说:“更毒。”
他一颗心沉到谷底,几乎不太想听沈书书接下来的话。
沈书书道:“罂粟怎么也是让人取乐的,这东西一点乐子都没有,全是疼,我不知道第一颗药怎么吃下去的,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住了,这药本来是给牲畜吃的,看过杂耍吗?训蛇的人吹笛子蛇会跳舞,差不多的东西,更狠更毒,吃了之后定期服用,日积月累就会失了心智。”
徐云骞听懂了,曹海平想把顾羿制成一幅傀儡,他需要顾羿吃药,需要顾羿听话,顾羿背叛曹海平只有一个死字。
徐云骞道:“那顾羿……”
沈书书叹了口气,“他没吃,吃药不是这个反应,他应该宁愿死也不肯浑浑噩噩活着。如果不吃呢,就是三个月受苦一次,最开始是三个月,以后会越来越近,两个月,一个月,十天。听说闹起病的时候只想活生生弄死自己,像顾羿这种硬扛着一点药都不吃,一次次硬扛着也能熬过去,失了心智倒是不会,但命数也活不久了。”
每次毒发都是从鬼门关走一遭,顾羿三个月一次受了整整十年。
顾羿只剩下一副躯干,内脏肺腑早就快烂完了,现在有曹海平给他养着又如何呢,这东西哪里是一天两天就能养好的,现在遭的罪后半辈子估计都逃不过。
沈书书其实有点佩服顾羿,应当是自己身体底子好,再加上早年在自己身边学了点医术的皮毛才能活到现在,沈书书道:“你想啊,三个月来这么一次,人都是肉长的,次次亏损精气,命数怎么可能长?我要是他早就不想活了,他能坚持到来见你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最让人恐怖的不是死亡,一刀下去不过碗大的一个疤,痛快,没有挣扎,那算是走得好。
最恐怖的是一日日的折磨,没有尽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疼上一回,也不知道这种疼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仅如此,顾羿以为徐云骞不要他了,他内心无依无靠,活下去只为了杀了曹海平。自从十年前开云寨一别,他就走上了一条孤绝的道路,徐云骞这时候才知道乙辛说的不想活是什么意思。
沈书书说完,那边道童搬着浴桶进来,黑色的苦药一桶桶倒进去,药草味儿顿时充斥开来,沈书书伸出手去试水温,道:“加把柴。”
旁边的小道童闻言去添柴,沈书书道:“把他衣服脱了。”
徐云骞看了一眼沈书书,他现在能信任的只有一个沈书书,他脱掉顾羿的衣服,他之前在白麓城只是简单地掀开顾羿的衣袖和裤袜,大概看了看乙辛说过的几个地方,这么一看,顾羿身体上简直没有几块地方是完好的。
徐云骞把顾羿打横抱进浴桶,顾羿满目疮痍的身体很快就浸入其中,徐云骞问:“有用吗?”
任何一个大夫都不乐意别人质疑他的医术,沈书书顿时板着一张脸:“你不信我别找我。”
徐云骞知道沈书书医术一直是剑走偏锋,治病也比别人怪异,没有再质疑。
顾羿的脑袋靠在木桶边缘,刚开始毫无反应,沈书书也一直皱着眉,一边试水温一边让人添柴,柴火烧得太旺,屋内水汽蒸腾,顾羿身体都被烧红了,脸色被蒸出一层薄薄的粉色。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顾羿才有了点反应,他胸口开始起伏,胸前的水纹在动。
刚有了点苗头,顾羿嘴角开始溢出血迹,徐云骞问:“这怎么了?”
沈书书懒得跟他解释医理,道:“他快死了,总得下点猛药吧?”到这个份儿上,沈书书才管不着顾羿到底是不是舒服,实际上这一招挺疼的,不比毒发时好受多少,沈书书就是想让顾羿醒一醒。
顾羿嘴角的血迹丝丝缕缕地滴落在水中,他仿佛没有力气支撑自己,身体一直止不住往下滑,鲜血和苦药一起呛入喉中,如同一个溺亡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好像没有人撑着他就能堕入这无边苦海。
徐云骞看不下去,他穿着衣服就一脚踏入药浴中,沈书书都没来得及阻止,他记得徐云骞爱洁,连沈书书的药都不肯喝一口,这一池子药里面不少脏东西,徐云骞这么爱洁竟然愿意进去。
他只穿着一件纯白的里衣,刚进去就被染成褐色,徐云骞抱着顾羿,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任凭他嘴里浓黑的血迹吐在自己肩头。
顾羿开始细细抽搐,靠着徐云骞的肩膀,一直止不住抖。
徐云骞抱着浑身赤/裸的顾羿,他抚摸着顾羿的额头,把那些湿漉漉的发丝拨开,然后再把他抱在怀里,仿佛要揉进骨血里。徐云骞无法分担他的痛苦,他头一次知道自己这么无力,除了把顾羿抱紧什么都做不到。
徐云骞很木然地坐着,和顾羿一起坐在苦涩的药浴里,他们胸膛相贴,徐云骞的心脏有力强壮,顾羿那边微弱到几不可闻,仿佛片刻就能吹灯拔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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