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酒煮茶(39)
“你笑什么?”
若放在儿时,两人起了这等争端,付景轩势必会顶撞回来,此时却笑而不语,站起身对方泽生拱了拱手,“大当家此话有理,是付某疏忽了,日后自当多多注意。”
说完哼着小调拐出书房,独留方泽生一人坐在桌案前静默许久,偷偷弯了弯眼睛。
转眼入了深秋,树叶渐黄,一片片落了下来。
胡云杉就此住在了方家,除了跟着方泽生学茶,还会帮着付景轩处理一些杂事,跑跑腿找找人,倒是没有任何怨言。方家以前的仆从找回来了一些,有些还能做工,有些确实年迈了,做不动账房管家的事情,听到消息回来拜祭一番,红着眼圈跟哑叔念念从前的往事。制茶的工人方泽生只去亲自找了两家,其余那四家的管事早就听到风声,聚到一起,带着许多曾经受过方昌儒恩惠的工人共同奔赴过来。
马泷是这些管事里面年纪最小的,今年三十出头,正值壮年,这些年为了养家糊口做了船工,皮肤晒得黝黑,见到方泽生直接跪在内宅的院子里磕了三个响头,“当年是我让我爹写下的压饼技法,递给了王秀禾,如今也没什么要辩解的,只希望大当家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再让我回到方家制茶。”
他跪在地上背脊挺直,不曾为原先的错事辩解一句。可他即便不说,大家也能理解。
马泷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一介平头百姓面对威逼利诱,除了妥协,没有其他办法。时至今日,他那位在方家制茶制了四十年的父亲还因为这件事情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说他忘恩负义,不念东家恩情。
老人家是重情重义,却不曾想,他儿子若念了东家恩情,他们一家老小,又何去何从?
方泽生没出声,静静等他说完,问道:“当年王氏想要给你一间铺面作为报酬,你为何没要?”
马泷说:“那是东家的铺面,若是给也是东家给我,她一个姓王的凭甚做东家的主?我只是受了她的胁迫无力反抗,却并不屑与她为伍。”
“所以你宁愿放弃掌柜,去做了船工?”
马泷忙说:“即便做了船工,压饼的手艺也不曾落下。”
方泽生道:“请起罢。”
“东家......”
“代我向你父亲问好。若他还能回来指点一二,也跟你一并回来罢。”
临近傍晚,院子里面的茶工渐渐散去。
付景轩坐在主屋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几朵开败的桂花落入荷塘。
方泽生坐在轮椅上与他并排,怕他着凉,吩咐哑叔拿来一个蒲团,让他垫在身底下。
付景轩接过垫着,嘴上嘀咕:“又不是小童。”
方泽生说:“只有小童怕凉?”
付景轩瞥他:“小童体弱,我如今身强体健不怕这些。”
“身强体健也是肉体凡胎。”
“肉体凡胎也无需过于精细。”
方泽生不认同,“凡事还是要多注意些,你儿时没少伤寒,难受的事情全都忘了?”
付景轩说:“我伤寒的时候可是有人比我更加难受,我光顾着哄那人去了,早忘了伤寒的滋味。”
方泽生面上一红:“那你如今这般不在意自己,是想看再我难受一遍?”
“也不是不行。”付景轩挑眉笑道:“少见大当家慌慌张张的脸孔了,不如我去取瓢凉水浇在头上?”
方泽生急忙按住他的肩膀,皱着眉说:“不许胡闹。”
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付景轩绝口不提方泽生那两条废腿,说话做事权当他是一个正常人,方泽生也不再因为腿的事情怀有太多顾虑,渐渐地,面对付景轩的时候,有了些年少时的风采。
只是他年少时就说不过付景轩,如今虽然长进了一点,却依旧说不过他。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付景轩反手拉住方泽生落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没让他离开。
方泽生点了点头,将他的几根手指蜷在了掌心里。
付景轩说:“柳二娘他们估摸已经把茶品运到采买司了。”
方泽生:“嗯,你父亲去了吗?”
“应该没有,这些年大娘有意让柳二娘接替她的位置,很多事情都授意父亲让她自己去跑。”
“程夫人睿智,怕是早就看透柳二娘此人,觉得她可用。”
“但二娘身在局中,还当大娘处处防她。”付景轩轻轻挠着方泽生的手心,嘴里说着家事,眼睛却一直盯着打扫院子的三宝,不知道琢磨什么。
次日。
天微微亮。
三宝裹着一件灰布小衫,轻手轻脚地溜出方家大门,先去了一趟西市最有名的糕饼店排着长队买了一匣月饼,又跑到渡口的一家木材铺,跟掌柜交谈半天,递给掌柜一张图纸,付了一锭银子。忙完到了晌午,没回家,沿街吃了一碗馄饨汤,顺便给哑叔还有周齐带了两份生的,蹦蹦跶跶地往北街走去。
北街这家糕饼店的月饼不算有名,欢喜团却是一绝,三宝进门喊了声掌柜,没等掌柜出来,就见门口跑进来一个人,那人提着两壶果酒,一匣月饼,手上还有一张不知订了何物的盖章单据,大声道:“掌柜的!一包欢喜团,要多放糖!”
三宝眨着一双聚光的小眼,提着手中的月饼走过去:“周齐?你怎么来了?”
周齐见他也是一惊,瞧见两人全都提着月饼拿着单据,站在同一家糕饼店里,惊道:“是大当家让我来的,你呢?”
三宝说:“是我家少爷让我来的。我都跑了一天了。”
周齐说:“我也是!天还没亮就出来了,大当家说西市那家月饼要排很久,怕二爷吃不上,让我早点出来!”
三宝乐道:“我家少爷也是这个意思!”
做团子的掌柜听到两人热火朝天地聊着别家生意,没好气地撩开门帘,“一人一份欢喜团?”
周齐、三宝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嗯!”
掌柜又问:“都是多放糖的?”
周齐、三宝再次异口同声:“没错!”
第48章
两个小奴才在外面跑了一天。
付景轩也没闲着,拉着方泽生一起来到城郊附近的平溪村。
平溪村农户不多,只有十二、三口。
村口有一个茶棚,茶棚底下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妪正在摆摊,摊子上有一些手工做的小玩意,卖给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天能赚几个铜板。
村子前面有万亩茶田,田里种着一棵棵枝肥叶茂的茶树,正是方家外租的土地。
田路难行,付景轩把方泽生留在茶棚附近,独自迈上田埂,四处看了看。
冯家的亲戚对于茶树的照料果然不算上心,眼看到了霜害冻害的时节,竟没人准备棉絮稻草之类的东西为茶树防霜增温。眼前这几棵茶树的叶片长了黑褐色的斑点,再不及时救治势必会全部冻死。一两棵还不打紧,若是长此以往,使得茶树大规模染了冻病,待到明年开春,春芽的采量必定会大大减少。往年王氏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是安排佃户重新栽种茶苗,若赶不上头一批春芽的采摘,便随意糊弄,逐而导致“雕莲”成饼的用料从头春茶变为明前茶、雨前茶、甚至还会用上秋茶。
并非秋茶不好。
而是制作工艺的不同,“雕莲”成饼的工艺不能最大程度上的提炼出秋茶的味道,正如剑不合鞘,马不对鞍,压出来茶饼味道不好,也是无可厚非。
方家想要重新卖茶,就要把“瑞草雕莲”的品级提上来,甚至要比方昌儒那时做得更好。
付景轩穿着一件枫红秋染的玉白长袍,站在茶田里转了几圈。回到方泽生身边。
“但愿在入冬之前冯太守能主动登门,若是过了冬天再来,怕是明年的生意要不好做了。”
方泽生披着一件深色披风坐在轮椅上,见他身上沾着一片枯叶子,随手帮他取下来,“他应该还在观望,要等天家的封赏下来才会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