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酒煮茶(14)
方泽生道:“楚州太守姓冯,有一个外戚远亲姓厉。”
“厉?当朝尚书省内似乎有一位姓历的大人,难道是他?”
“不,厉大人属吏部官员,即便爱喝几口闲茶,也管不了什么大事。”
“莫非是户部的人?”
方泽生摇头。
付景轩道:“不可能真的是个皇亲国戚吧?”
方泽生说:“来人地位高低并非重要,重要是来的这个人能不能帮着她在茶市上站稳脚跟。她想要握住官家买卖做京城的生意,那京城里最大的生意又在谁家?”
付景轩沉吟半晌,指了指天。
方泽生点头,“做天家的生意并不容易,王孙子弟想要敛财,更不会从一个小小茶商手中索取,里三成外三层的官员大臣尚且找不到送钱的门路,又怎么会让她钻了空子?”
“不是高官也不是国戚,那便是负责天家茶米琐事的司署了?”
“嗯。”
“莫不是采买司?”
方泽生道:“若是没猜错,该是前任采买司的宋大人。”
付景轩问:“为什么是前任?”
方泽生沉声道:“王秀禾找冯太守,冯太守找厉大人,厉大人与采买司最为相熟的便是宋大人,自然要先跟他说上几句,宋大人爱茶可谓茶痴,自然对品茗大会的事情很有兴趣。按照官吏年限来算,宋大人去年将将退下去,该是闲在家中无所事事,正巧赶上这场盛会,必然乐得参与。”
付景轩问:“王秀禾有本事把他请来?是你们方家的雕莲又可做贡茶了?”
方泽生摇头:“如今的品级差了一些。”
自王秀禾接手方家以后,心思已然不尽在茶上,她握着“瑞草雕莲”的工艺制法,却把制茶种茶的人却换了一批,老茶工的手艺一绝,虽然被迫写下了揉叶、压饼的方法,换了人手还是会有所偏差。越是品级高的茶饼越是鉴别茶工手艺好坏的关键,一分一毫不能出一点差错,甚至从种茶栽苗开始,就要考虑每一天的日晒光照,王秀禾不懂种茶,新换的那批佃户更是如方家现有的奴仆一样懒懒散散,虽然每年也能定时定点的交出一批新芽来,却远不及从前的品级。
付景轩说:“我只知道如今的贡茶是老三家分着做,付家抢到了两年便被刷了下来,似乎义阳的林家也抢到了名额,今年京里用的茶品都是他家的。”
方泽生说:“林家的“锦团新雪”一直属佳品,付家如果没有程夫人坐镇,怕早就被他们挤出四大家了。”
付景轩耸肩:“只是大娘身体越发不好,柳二娘抢破了头,等着顶替她的主位呢。”
付家是怎样的一个光景,方泽生似乎比付景轩还要更清楚一些。若非方家的“雕莲”降了品级,也轮不到其他三家给京里进贡茶品。采买司每年都要择选百余种茶叶,挑出几样最好的供给天家,方昌儒在世的时候用的便是方家的茶,无论新茶老茶都定在这一家。如今方昌儒没了,方家供给的茶叶品级一落千丈,自是不能再用,只是这么几年换来换去,总是换不到一家合适的,因此,四家之首也始终定不下来。
王秀禾手中攥着几户官家买卖,却远远不够,她若此时再不入茶市经营,很快就要被四家之外的那些茶商挤出去。如此一来方家虽然到手,生意却全都丢了,她争抢这么多年,岂不是白费心机?
“不过,她这次敢把采买司的人请来,必定是能在品茗会上出奇制胜。”
方泽生点头。
付景轩问:“你有什么计划?”
“敬茶。”
“敬茶?”
方泽生说:“宋大人虽然退居家中,在采买司的地位还是有的,他为人清廉,唯独对茶要求甚高,所以,他此次过来,要敬他一杯好茶。”
付景轩明知故问:“怎么敬?王秀禾自然不会让你当众露面,即便让你出席,也不会让你亲自点茶。”
“所以,要你帮我。”
付景轩忽地一笑,挪到床边,贴近方泽生的脸,“这么霸道?”
方泽生面无表情,放在宽袖里的双手又微微蜷了起来。
付景轩见他略有僵硬,笑道:“逗你的。可我只会认茶品茶,不会点茶。”
茗斗最终还是要看谁煮的茶香,鲜白茶汤为最上品,不过已经很多年没人能煮出来了,付景轩长这么大只见过一次白汤茶,还是许多年前,方泽生煮给他看的。
“我可以教你。”方泽生沉默半晌,“只是王秀禾该是知道你懂茶,不一定会让你出现在品茗会上。”
付二爷衣衫不整坐在床上,还不忘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新买的折扇展开摇摇,笑眯眯道:“这个不必担心,王秀禾知我甚多,可不仅仅只知道我是个懂茶的。”
第18章
方泽生本想继续说话,却见付景轩的枕头底下露出了一缕红穗子,穗子上栓有一根红绳,绳子上绑着半块白玉。
这块白玉的质地与他锁在书房盒子里的那块相同,连月半的缺口都一模一样。付景轩的这块玉上刻有长廊牡丹,方泽生的那块玉上雕着松石雀鸟,若是将两厢缺口对上,刚好可以组成一块圆玉,玉上一只白头翁鸟踏在牡丹丛中对月吟唱,唱的是“富贵吉祥”,唱的是“白头到老”。
哑叔换了一盆新水敲了敲门,还没进屋,就听见院子里面传来了陶先知的声音。
陶少爷没敢走远,出了府门就近找来一个药堂的管事,想让他先给付景轩把把脉,看看烧的这么厉害,有没有大碍,抢门进来时,瞧见方泽生坐在床边,吓了一跳,忙上前道:“方少爷。”
方泽生的目光在那半块白玉上流连半晌,眉目淡淡地看了眼陶先知,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陶少爷虽然身在方家做客,见到方家的主人却十分拘谨,他本就不是真的跟方泽生相熟,平日里能够肆无忌惮,全凭付景轩在这住着,此时也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请了请身后的药堂管事,示意他是去请大夫了。
方泽生等哑叔放下水盆,让他推着自己给药堂管事让出一个位子,管事的虽然不怎么问诊,瞧个小小的伤寒却不在话下,抬手贴了贴付景轩的额头,又帮着摸了摸脉,脉象平稳,起身道:“这位公子没什么大碍,煎几副去伤寒的药,喝两天就没事了。”
陶少爷这才放心,瞧见三宝咬着半块白糖糕从门口进来,忙说:“快去送送管事的。”
三宝才去厨房拿了口吃的,没想一会儿的功夫屋里就多了这么多人,赶紧把糖糕塞进嘴里,搀着药堂管事把他送出门去。
方泽生还没走。
陶先知杵在原地偷偷瞥了他两眼,正琢磨说几句话,就见方泽生抬了抬手,示意哑叔推他回到书房。陶少爷顿时松了口气,目送方泽生的轮椅出了门槛,立刻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我怎么还是这么怕他,真是奇了怪了。”
付景轩也觉得奇怪,“莫不是他打过你?”
“哪能!”陶先知说:“方泽生那样清傲的人怎么会动手打人?”
付景轩道:“那你怕他做什么?”
陶先知端茶想了想,“可能就是他太好了,才让我觉得,我这臭鱼烂虾站在他旁边多少有些散味儿。”
付景轩仰头大笑。
陶先知说:“你不知道,方先生还活着时,带着方泽生去我家走访,我爷爷瞧见他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可是比瞧见亲孙子还要亲上几分,动辄拿我跟他比肩,他老人家也不动脑想想,那是能比得了的吗?凡夫俗子和天之骄子那是能比的吗?我家那几个弟弟妹妹对他也亲,每每来一次招得隔壁家的李小姐都要好好的梳洗一番提着糕点赶去看他!”
提到这事更是来气。
陶先知爱慕隔壁家的李小姐,有次这位小姐为了见方泽生竟然带着陶少爷亲自为她买的珠花前去送茶!气得陶少爷又恼又怒,本是对方泽生恨字当头了,后得知他瘸了双腿,又心生怜悯,叹气道:“总之就是可惜,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