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62)
齐轻舟心下一痛:“怎能送去那种地方?!”
训兽园是宫里专门管教周边小国或是蕃地进献上来奇珍异兽的地方,为猎奇和讨主子欢心,驯兽师无所不用其极,火训、抽刺、鞭刑磨去它们的灵性与本性,从而变成牢笼里取媚主子的温驯媚兽。
雪狐一直被他们娇养着,送去那种地方不肖几日就会受伤。
殷淮眼神很凉,平静地提醒他一个事实:“它本来就是牲畜。”不该因为被宠养几日得了些甜头就妄想挣脱属于牲畜的牢笼。
这话不知道说的是那只狐狸还是别的什么。
殷淮声音越发清冷淡漠:“牲畜就是牲畜。”生来低贱,永远变不成能抬头的人。
齐轻舟气急,不可置信道:“可那是你送给我的!”
殷淮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低声道:“不是殿下先不要它的么?”当时那么果决离开焰莲宫,什么都不带走。
齐轻舟心下大痛,唇被他咬得苍白,半天才挤出一点声音:“我要的。”
“我要的我要的,你不许送它走。”
殷淮不要的不是雪狐,是他。
许是确实伤心太过,堂堂一个亲王忍不住在雪地里掩面放声痛哭了起来。
殷淮眼波微动,目光像一波荡在水中央的月光,冰凉也潋滟,看不真切,很快又恢复平静无波:“那臣择日命人将它送至长欢殿。”
他把手上那盏暖灯递到齐轻舟面前,面无表情道:“殿下今日离开后就不要再来了,有什么事需要吩咐臣的可以找徐一,他会为你办妥的。”
齐轻舟心神大溃,死死绞着手不肯接下那盏暖灯,好像一旦他接过了这灯,他和掌印之间就真的画下了终结的句点,他不能接。
殷淮耐心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伸手便径自弯腰俯身将那盏已经有些微弱的暖灯轻轻放在他脚边,利落转身离开。
齐轻舟泪眼朦胧地望着那个决绝的身影走入风雪深处,直至消失。
偌大天地间只有他断续飘零的抽泣声和昏昏欲熄的一盏灯。
大风一扫,雪地里最后那点微弱的亮光还是被彻底浇灭了。
殷淮从前就知道齐轻舟这个人骨性里有一种极倔的韧性,很像从前老国公当朝时那种说一不二的固执,也像陈贵妃在世时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顽固和决绝,但没想到他会倔到这个程度。
他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这人却还是半步不肯退却。
月中是齐盛帝例常的布道祭典,齐轻舟沉着脸走过来,李玲珑笑笑没说什么,另寻了位子。
殷淮蹙眉望向他,齐轻舟神色绷不住了,满身刺的小狼犬立刻变成眼巴巴望过来又不敢凑上前的小狗,靠近的渴望和害怕被拒绝的担忧写在汪汪黑眼睛里,怀着被拒绝的忐忑厚着脸皮坐下了殷淮身旁的位置。
布道祭典向来是是司礼监一手承办,这种机会皇后少不得出言找茬。
当事人还未出声,齐轻舟已身先士卒针锋回护,他不高兴,说的话也极不好听。
皇后勉力稳着嘴角的笑容:“淮王回南书房也好一段时日了,想不到与掌印还是如此亲厚啊。”
齐轻舟朗声道:“这是自然,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本王身在何处,掌印永远是本王最敬爱的师长。”
言一出,满座哗然,这是何等高的赞誉。
齐轻舟却八风不动,若不是皇帝还在,他直接就想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了。
当事人也无动于衷,尽职尽责为皇帝服务,并未将半分眼神施与齐轻舟。
冬日的晴光总是很短暂,祭典结束,大雪倾至,压弯了宫苑几颗松柏,殷淮亲自执伞护送皇帝回寝。
齐轻舟站在雪地里,亲眼看着那个人扶着皇帝一同上了马车。
皇帝的手搭在殷淮的臂上,不知道殷淮说了什么,逗得皇帝嘴边挂着暖意的笑容。
殷淮也浅笑,绝艳的眉眼让白皑皑的雪地都鲜亮起来,却不是对着他的。
车帘放下那一刻,他们有过短暂的对视,隔着风雪,这是这些天他第一次看见殷淮的笑容,所以看得格外仔细,那双笑起来的丹凤眼在扫过他身上的那一刻,格外冷淡。
载着说笑的马车从齐轻舟身边经过,车轱辘划出两道深深雪痕,他一个人沿着那痕迹深一脚浅一脚离开。
这一次,他没有再哭,他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长哒!啵啵
第67章 最后一面
齐轻舟把自己关了几日,柳菁菁也撬不开他的大门,宗原想起那天殿下找他说的话,眉头一皱若有所思。
第二日,殷淮收到齐轻舟送来了的亲王印章和一叠厚厚的手抄,殷淮撩起眼皮,他连忙解释:“我听说西番的宗室案是由东厂主判。”
殷淮权势滔天,可清官难管家务事,宗室纠纷里很多调查和斡旋以亲王的名头去开展更方便也更容易。
那案子查到陈家的旁支,需要久远的线索材料,齐轻舟知道殷淮肯定能弄到,可他是皇室宗亲又有陈家的血脉,自然能获取得更快。
“还有一些旁的证据,不知道有没有用,掌印先——”
“殿下不必多此一举,臣自会应对。”殷淮绕过他走近厅堂,反手将门一并关上。
齐轻舟抱着厚厚的手抄留在飘雪的长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任由灰白雪屑落满衣裳。
殷淮视若无睹,收回心神放到案牍上
脑海却想起小皇子从前等他完班接他回宫的时日。
小皇子消息灵通得不得了,司礼监门口、议事堂门外、养心殿殿前都能看到他身影。
惨淡月色婆娑树影朦胧,蜷缩作一团的人影黑乎乎的,像只无家可归的小野猫。
小皇子等得累了便要他背,软乎乎地趴在他肩上,亲亲昵昵地跟他说着悄悄话,好几次,那两瓣一张一合的软唇几乎就要亲到他的耳根,他往侧边移开一分,他又紧追过来,殷淮不得不掐了一把他的小腿肚子让人安分下来。
久而久之,他竟迷恋上有人等着接他回宫的感觉。
如今想来,这是一种坏习惯。
第二日,齐轻舟又送来一沓卷宗,殷淮头痛地揉了揉眉心,看向他的眼神里捎上了不耐,齐轻舟心里咯噔一声,唯恐殷淮对他没皮没脸的纠缠耐心告罄,忙双手奉上,低眉顺耳温声细语道:“掌印先看一看好么?”
他要进议事堂了,他自己去跟皇帝提的,皇帝一开始搪塞敷衍他,他搬出他最不想提的母妃才换来的。
只有进了议事堂以后才能有更多机会接近掌印。
殷淮慢悠悠抬眼,看他的目光中充满审视的意味。
南骧边境关税的账目、?交易路线图纸和近几个月的边境各关口的搜查录。
殷淮为找这几样东西破费了一番心神,东厂虽只手遮天,可边境还是鞭长莫及,与边将关系也一度紧张。
看来陈家大将军是真的很宠爱这位唯一的外甥。
还有他最近熬夜梳理的卷宗也被齐轻舟做完了。
所有的东西细致精简,短短时间内能做成这样除了能力更重要的是愿意用心。
而面前这个人,下巴越来越尖,面色也不好,苍白发青,眼下两团青黑浓重。
殷淮眉心拧起来,齐轻舟被他打量得六神无主,连呼吸都放轻了,志志地猜,是不是自己的脸色太差让掌印看了厌烦。
这几天他没日没夜地査卷宗,废寝忘食,就是希望能调取一些有用的线索,殷淮可以不用那么辛苦操劳,在功课上也不敢有一丝松懈,他不想让掌印觉得是他真的没教好自己。
殷淮看他频频过问自己的公事,心里不禁有了猜测。
“殿下可是想参政?若是看上哪个职位臣可以安排。”他答应过齐轻舟的,有什么想要的依旧可以找他,他也承诺过往后还是站在他这一边。
这是他最后可以为齐轻舟做的事情。
齐轻舟仿佛被腊月寒天里的一盆冷水迎头泼下,生生浇灭了心里的一腔热血和那团支撑着他熬了几个夜晚的热火:“我不是!”
殷淮仿佛没听出齐轻舟语气里的难过,合上账薄往案牍旁随手一扔:“那殿下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