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89)
陀罗经被原只有因功而死或皇帝赏识的大臣身死才能有的殉葬之物,乾隆虽有犹豫但毕竟念旧重情,便着人送去于府——于敏中缠绵病榻虽不至死,但陀罗经被岂有收回之礼?送来经被就意味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方能让陀罗经被实质名归!他陡收到如此“恩宠”,全身抽搐着朝北拜了三拜,当夜,不药而亡。
另一方面,乾隆下令彻查王擅望的抄没家产,竟发现百箱财物珍宝全是赝品凡物,连当年乾隆为表彰其“治陇有功”赏赐下的珊瑚朝珠都不翼而飞,上缴来的三十八万两金子全部变成了白银锭子——仅这一笔,就少了整整三百万两银子!至此始知闽浙总督陈辉祖偷天换日中饱私囊,竟胆敢在查抄王府之时公然贪墨犯官家产,各级官员也都受惠分赃——一案未平一案又起,大清从此果无廉吏?乾隆震怒非常,和珅以督抚不可信为由,建议阿桂升领班军机出京查案,阿桂素来正直忠禀又是皇上信任的枢臣,惟有他才能将此案查地水落石出,乾隆同意,着阿桂即日出京办差,和珅轻轻巧巧借故将处处排挤他的阿桂明升暗降“请”出军机,自己扶摇而上,一个月内再升任文华殿大学士,成为身兼大学士与户部尚书的“中堂大人”,众人称之为“和相”,时年二十七岁。
同时,乾隆因嘉妃听闻皇后被废反弹冠相庆饮宴互贺而大大不喜,为稳定后宫,均衡势力,下诏升平和端方极识大体的令妃为皇贵妃,统摄后寝六宫之事,令妃魏佳氏自乾隆四十二年后,稳居后宫三千粉黛第一人之尊位,直至薨逝。
和珅就如此摧枯拉朽般地颠覆了稳定近十年的前朝后宫格局,一时之间,天地为之变色。
第四十三章:雪夜静宵双雄初争风,流水落花宰辅首议亲
待宫中这些大事忙毕,也到了上元节了。乾隆一心想冲冲宫里宫外的晦气,显出份泱泱大国的尊荣气度,因而奉母上正阳门“俯恤万民”与民同乐一事更是不论破多少钱都要办地体面风光。
午时正牌一过,随着惊天动地的三声炮响,天子车驾从长年封禁的午门出天安门,数千羽林军簇拥护卫着浩浩荡荡,黄灿灿地一片旌麾蔽日涌出皇宫。京城老百姓哪个不想观瞻圣颜,早已经将皇城御道两侧挤地水泄不通,顺天府衙门各堂官小吏扯着嗓子维持秩序,却哪里能阻的住百姓争看皇家威仪的迫切?正在忙乱不堪之时,再闻丹陛大乐雄然大作,数十排明黄华紫的盖伞仪仗飘摇隐现,之后是五色金龙旌旗下的六十四名乾清宫一等侍卫金盔银甲威风凛凛地跨刀骑马,身后无数锦红衣着的太监围着黄金龙舆,辚辚有声地出了天安门——这便是天子车驾了——正是万众瞩目时候,百姓原本已经看傻了眼不辨南北,此时才爆发出一片山呼海啸的欢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千岁!”
乾隆与太后同在龙舆之上,太后坐在九龙华盖之下的玉座上,已是笑不拢口,乾隆恭恭敬敬地在旁侍立,穿着明黄勒丝金龙团褂,外套着金面玄狐大麾,瑞罩下一串光鉴日月的东珠朝珠,好一番辉煌人物,帝王气度,他一手扶着太后,一手向车外黎民挥手致意——
太后听地四周里都是一片响彻云霄的山呼万岁,眉开眼笑乐地无可无不可:“好……儿子,万民景仰普天爱戴,这是你的德政,也是为娘的体面!这些百姓,都如此的忠君感恩,该赏!”乾隆立即呵声应了,转念一想,这人挤地黑压压地一片万头攒动,若按往常例子赏钱,当街不是立即就会踩踏死人,反而不美。正在犹豫间,和珅远远地见乾隆神色不豫,忙拍马奋力挤了过来,乾隆见了他神色才是一松,把事一说,和珅笑着揖了一礼道:“早准备下了新制的乾隆通宝预备着太后赏人,还提了十万贯预备着晚上正阳门灯会用——皇上放心,赏钱挤不死人,奴才有办法。”
乾隆但笑不语,轻拍了拍他的肩便又回车舆中去。和珅才打马去了,吩咐皇帝车驾先行之后顺天府人封路分区编号领队发赏钱,一小块一小块地料理妥当,才在御街上面南三跪,起身颁了圣旨,朗声道:“奉皇上圣谕,太后懿旨。皇辇迎接人等皆我大清教化之下忠顺子民,无论老幼男女一例赏赐,着顺天府依次按发赏钱!”人群中顿时象平静了许久的湖面陡然掀起轩然大波,猛地膨胀着疯狂起来,山崩地裂一般地狂呼万岁,捧着新钱着了魔似地又哭又笑,又跳又叫,一片颂圣喊恩,就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气象中,御舆在喧闹声响中缓缓行驶到了正阳门,和珅已经从后赶上来了,连汗都没顾地上擦,就第一个翻身下马,在御舆前扶下太后与乾隆,又赔笑道:“老佛爷,您还是乘轿上城门罢?看着这箭楼也老高的,奴才不放心。”太后笑着摆手:“不用,我能上去,你也来搀着就成。”这是天大的体面,和珅忙应了一声,在乾隆含笑注视下,与他一左一右地扶着太后上楼,一转眼正巧瞥见永琰也扶着皇贵妃魏佳氏随后下舆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偶然相遇,和珅不由地对他露齿微微一笑,永琰一怔,竟连脚步都忘了迈,惹地令皇贵妃狐疑地横他一眼:“怎么了?”
“没,皇额娘走好。”永琰忙正了容色,唇边却不自觉流露出一抹暖入人心的笑意。
直到了戌时,正阳门外自东向西绵延百里已是火树银花一片灯海,更毕衣的乾隆母子并后宫女眷,在鼓乐大作中从正门出来,接受百官朝贺。乾隆扶着太后居中站了,畅音阁的供奉们忙挑弦齐奏《庆升平》,笙歌四起间万挂鞭炮齐声大作,轰然炸成一片,东直门西直门,左安门右安门同时燃起烟花,在鼎沸的爆竹声中毫不示弱地盛章华彩地怒发张扬!天上万紫千红流光异彩,人间万民百姓仰头争看,太后看遍欢呼腾越,一声“赏”字,铜钱如雨般地漫天撒向人群,顷刻之间十万贯赏钱化为乌有,正是说不出的皇家气度数不尽的富贵风流——这场奢宴直闹到了近子时才罢,皇帝奉已经筋疲力尽的太后回宫休息不提,负责善后的百官却依旧不得闲,忙着打扫收拾疏散人群,又是人仰马翻。
刘庸大步流星地跳帘子进来,一面扫去肩上的落雪,一边剁着脚怯寒,抬眼就见纪昀还在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就道:“你不是不知道三爷闻不惯这味儿——还抽!”纪昀刚被阿桂请旨从乌鲁木齐调回来没有多久,脸色还是晦暗未明,双眼也较年前凹陷了几分,越发显得老迈,但听得如是说,忙将烟灰磕去,福康安原本一直坐着扶膝沉思,此时才回过神来,一手阻了他道:“晓岚公抽便是了,有什么打紧——谁不知道你是个‘大烟锅子’?皇上都不介意,难道我介意?”
刘纪二人听了都是一笑即收,纪昀先感叹道:“我虽然依旧回了四库全书任了总编纂,可再入军机只怕……是难了……”刘庸也提袍坐了,摇头道:“如今于敏中死了,桂中堂被调离了京城,和珅圣眷优渥无可比拟,偌大个军机处,只怕都是他说的算了。”
“他也的确厉害,我纪某人一生还没见过如此八面玲珑洞达世情的能人——圆明园,避暑山庄修了,浙江的海棠,江南的漕运,都是大工程,说修也就修了——没他能成?今晚的上元赏灯会能有如此规模?当初他一个毛头小子跟着三爷进傅府的时候我何曾想过他有今日?”纪昀忍不住又重重地吸了口烟:“就连我,他要没点头,我连四库全书都回不去——他如今就是四库全书的正总裁!这才几年的光景?哎……”
刘庸从来是个冷心冷面思虑周全的谋国老臣,听了纪昀的牢骚,便冷笑道:“可他手段也太狠了,借刀杀人逼死了于敏中不说,阿桂,海兰察,兆惠都被他明升暗降调离京城,就为了能只手遮天,只怕没多久,咱们几个都要无处立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