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债(重生)(16)
段尘向来寡言少语,很难得地一次说这样长的一句话,重云站在他的身侧,似乎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丝不安,忍不住撇过头看了他一眼。
“你这次来重华宴主要就是为这事来的吧?”柳寒衣问。
段尘点了点头,神情漠然,他突然对重云道:“走吧。”
事情既已解决,再留在此地也无甚意义。重云却突然后退了两步,站的离段尘与柳寒衣都远了些。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段尘一寸寸僵硬的神情。
重云觉得心中一梗,但嘴上却又不受控制地说道:“我知你蒙上眼睛不见俗物不过是想还我一个情,只是我之前一直在东洲,对你的事也不清楚……不过现在我又有求于你,而你也已经做到,也就不必再觉得欠我什么了,以后大家也……没有关系了。”
段尘冷漠地看着他,眼底星光微冷,他似有些怒意地问道:“还情?没有关系?”
霍清苓一见两人之间气氛不对,连忙走了过来当和事佬:“有话好好说嘛,段尘你先别生气,毕竟你之前做的事他……”
“我做了什么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段尘冷声打断她的话,他一双如墨的眸子里寒光闪烁,冷着眼看着重云,“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既然你觉得我的债已还清,那便依了你之言,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重云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却不知道段尘在气什么,明明段尘以前压根就不想与他扯上关系,从来视他为无物,现在他先理智地划清两人的界限,段尘怎么还是不高兴?
重云有些委屈又有些憋闷,段尘却转身离开,霍清苓还想多说两句,眼瞧着段尘越走越远,就快追之不及,便有些急了,有些无奈又有些埋怨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了解不多,但你刚才的话着实伤人了,段尘他……”
末了,她又叹了口气:“算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也不该管,好自为之吧。”
她匆匆说完,便追着段尘离开的方向而去,临行前,她无意间朝柳寒衣瞥了一眼,本不想多生事,终了却又急的跺了跺脚,附在重云耳边低声交代了句:“柳寒衣时日无多了。”这才急急忙忙去追段尘。
重云听到她的话,身子猛地一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柳寒衣当初话语里的“粉身碎骨”的意味有多沉重,也才明白南怀漪那句“你根本不知道公子牺牲了什么”是什么意思。
重云怔怔地望着柳寒衣,很想再问一句“值得吗?”,但他知道,这已经不是值不值得的事了,而是“后不后悔”?
为了一场报复,连命都没了,他可曾后悔过?
柳寒衣不明白重云这样看着自己做什么,还以为这人是在埋怨自己当初的算计。他无声地笑了笑,却见重云走到自己身旁盘腿坐下,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膝盖上,看着远处一派热闹:
——那些宾客们的家族子弟,已经从山下赶来,将这些人带了回去。
“在看什么?”柳寒衣笑着问,话语里一派轻松。他本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比起曾经,此时更多了一些真诚。
重云没有看他,望着远处低声道:“在看热闹。”
柳寒衣轻笑一声,也学着他这副模样,撑着头看着远处。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山顶日光绚烂,温暖的照在身上,落下一片金灿灿的光。
重云额上起了一层薄汗,但他没有动,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停止了思考,像是回归到了当初刚刚死去的时候,灵魂在一片混沌与虚无中游荡,不辩前路,不知归处。
良久,他听见柳寒衣轻声道:“对不起。”
重云收回思绪,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你对不起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柳寒衣顿时默然不语。
“能遇到一个倾心相交的朋友是很不容易的。”重云道,“你刚才也瞧见我跟段尘了吧,曾经我把他当做生死之交,可你看看现在的我们……”
“生死之交?”柳寒衣皱着眉头,想起刚才段尘的模样和现在重云一本正经的表情,有些古怪地笑道,“他可不是把你当朋友啊。”
重云心道连柳寒衣都看得明白,他叹了口气:“是啊,他连同我做朋友都不愿意……”
——更遑论其他的关系。
柳寒衣笑着摇了摇头:“我跟阿雪,与你们不一样。”
“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固执到……若是没有外力推动,他就能一直维持着现状,不会有一点改变。”柳寒衣顿了顿,像是在费力地去回忆什么,“他的娘亲杜迎兰,从没有给过他一天好日子,临死前还要坑他一次,明知他是私生子,也要让他回到龚家,去替自己守着那个老不死的男人。他还就听了,他知道龚家人全都在利用他,却也固执地呆在这里,哪都也不肯去。”
“他就是这样一个傻子,固执的傻子。明知道我在利用他,明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他,可他偏偏要从我嘴里听到一个答案才肯真正地放下。”柳寒衣的笑意有些苦涩,他望着重云看过来的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去同他道歉的。我要他彻彻底底地放下过去,放下龚家的一切,放下柳寒衣这个人。至于柳寒衣这个名字,它很快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再无人能记起。”
他身边的南怀漪早已泣不成声。
重云怔怔地看着他良久,尔后叹了口气:“你也是个傻子。”
柳寒衣笑着摇了摇头,冲他摆了摆手:“回去吧。”
重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保重。”
“保重,重云兄。”
柳寒衣望着重云的身影渐行渐远,刚想同南怀漪说话,却猝不及防“哇”得吐出一口鲜血。
“公子!”南怀漪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将他嘴角的血擦拭干净,却怎么也做不到,血水越来越多,她心里发慌,眼泪也不争气地落下来,“公子你别吓我。”
“别擦了,怀漪。”柳寒衣按住她的手,面上血色退得干干净净,面色灰白得犹如病入膏肓,“我时间不多了,你且听我说两句话。”
南怀漪哭着摇头:“怀漪只剩公子一个家人了,公子你别丢下我。”
柳寒衣苦笑一声:“以前还能答应你,可现在好像做不到了。怀漪,我现在最觉得抱歉的事,就是当初把你从南疆带出来,如果你没有遇到我……”
“怀漪从不后悔遇到公子。”南怀漪握住柳寒衣的手,为手中这冰凉的触感而心慌,“在怀漪失去家族庇护之后,是公子的出现,让我感受到了一点温暖。在怀漪的心里,一直都把公子当做家人一样。”
柳寒衣眼睛微弯,笑得有些勉强:“可是我却让你连最后一个家人都要失去了。怀漪啊,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下去,知道吗?”
“公子!”南怀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没有公子,我怎么好好活下去?”
“别哭了。”柳寒衣抬起手,却在那一瞬间,看见自己的指尖开始化作虚影,他握了握拳,勉强维持住消失的速度,轻轻擦拭掉南怀漪面上斑驳的泪痕。
南怀漪在泪眼朦胧间,看见柳寒衣的指尖聚起一点竹青色的光,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柳寒衣想做什么了,她挣扎着想往后退:“不要!公子,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做……”
柳寒衣面上笑意不减,一只手按着她的力道却出奇的大,南怀漪挣脱不开,又怕挣扎得太狠伤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寒衣的手指在自己的眉心一点。
眼前的场景瞬间溃散,过往记忆化为云烟,归于一片虚无。
南怀漪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似天地混沌初开,她听见柳寒衣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忘记这一切,好好活下去。”
自此以后,世间再无柳寒衣。
雷与风
此时的鹿台山下安静得厉害,各家子弟来往忙碌,急着将自家中了蛊毒的家主送回去,想方设法要为家主医治,也无心去关心其他。
重云撑着伞站在山脚,没有看到段尘和霍清苓的身影,自然也寻不见早已走远的龚如雪。他后知后觉他竟忘了将伞还给段尘,有想过要不要追去将伞物归其主,可是细想了下又觉得不必这样多此一举,这伞本来也是他的,准确的说,这伞中的剑是他的。
十多年过去,他甚至都想不起这把剑曾经的名字,但这一刻他很感谢段尘为这把剑赐名——“青痕”。
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青色的痕迹?亦或是……青鸟的痕迹?
他自嘲的一笑,怎么可能呢?段尘对他根本不会有多余的感情啊,但随即,他在这一瞬间猛然想起初到槐州时见到段尘的那个夜晚,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看见在段尘身后,束着头发的缎带上系着两片羽毛!
重云在这个炎热的天气里重重的打了一个冷噤。
故作平静的情绪在顷刻间翻起巨浪,一股强烈的冲动仿佛烈日下燃起的滔天之火,几乎就要随着这翻涌的情绪冲出胸膛,重云拼尽了全力才压下这股冲动,理智告诉他不行,不能这样做。
想想上辈子,这样丢脸的事做得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还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想法再去让自己丢一次脸,如果段尘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呢?如果他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呢?
重云实在是无法为段尘找到一个这样做的借口,段尘明知道这两片羽毛的意义,他仍旧将羽毛系在发上,难道就只是为了好看?
重云有些佩服自己竟然还能保持一丝理智去分析段尘的想法,他用力地握着伞柄,用劲之大,连骨节都已经泛白,但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让自己心中那个名为激动的情绪占有自己全部的心绪。
思绪纷乱,过往记忆犹如雪花飞落,纷纷扬扬飘向心底的最深处,将那些尘封的,谁都不愿提及的最深处的秘密勾起。
即使是在鬼界的这么多年,重云都将这些东西如珍宝一般小心翼翼藏起,谁也触碰不到,连他自己也不允许。
那个第一次见就心动的人,让他放在心尖尖上珍视的人,那个拿捏住他所有情绪与理智的人,那个让他这么多年即使死了一次也都念念不忘的人,他的名字叫……忘尘。
忘却一切凡尘杂念。
重云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原来从初见时他就已经用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不要心生妄念。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人,有些事,就是不想忘,就是不愿意忘,更何况,他这一生也不过只动了这一次心。
过于痴心,便易生妄念。
日暮将歇,绚烂的夕阳刺得人眼睛生疼,重云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却见远处一道雪白的身影由远及近。
重云有些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但那人越走越快,失去了平日里碍事的遮眼布带,他走路倒是越发的迅疾了,哪还有往日里冷静持重的高僧模样。
雪色衣袂翻飞,手腕上缠着的青琉璃数珠也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听在重云的耳朵里,无异于无相寺的暮鼓晨钟,震得他的心都在砰砰作响。
“你……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划清关系,两不相欠吗?
“因为我不甘心。”段尘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漆黑的双眸里波光流转,却无刚才的怒意。他静静地与重云对视,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话语里也一片冷淡,但说的话却让重云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次,“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何要你来评定?凭什么你说划清关系就划清关系,你说两不相欠我们便要两不相欠?我的这条命是你给的,我不过才帮了你一个小忙你就说两不相欠,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