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联邦已经派遣了军队来维持秩序, 但没有天网的指挥, 就连军队的调度都显得格外困难了。
总控制中枢中,大门被人轰然撞开,但这一回的来人竟不是传讯兵,而是本该在外星域的末席执政官。
“终于有消息了吗,你是哪支队伍的, 等等——您是!!”调度负责人之一在昏暗的光线中, 震惊地望着他,“阁下!您怎么来了, 现在航舰登陆是要——”
“迫降!”孔刑峥没什么耐心地挥了挥手,他越过寥寥几人, 几步跑到最高的台阶上,“时间紧迫, 首席, 请给我下达首都星核心的指令!”
年迈的首席执政官端坐在首尾,在火光的照射下, 头一次显现出这样的老态。
“你……您来了。”他苦笑, 低声道,“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么?”
孔刑峥因为剧烈运动而粗重地喘息:“请放心, 修绍是不会让联邦陷入那种境地的, 最不济——旧事重演。”
首席执政官定定地望着孔刑峥, 良久后,他阖上双眼:“是……一切就交给您了。”
两人的对话快速又隐秘地结束了,准许指令立即被颁到孔刑峥手中,他一刻都不耽搁,直接带着小队离开,直奔通往星球核心的升降井。
不知是老旧产物的特色,还是多年维修来未雨绸缪的准备,即便在能源与电力一同失效的情况下,这升降井还有最后一道机械操作的预设方案。
*
星球核心,舰桥控制台。
孙云适仰卧在控制台后的驾驶位上,他紧闭着双眼,把所有的精力都被用来维系意识的清醒,根本无瑕顾及外界的变化。
非人的精神冲击着人类的灵魂,在剧烈的刺痛后,通道被彻底打开,信息化作洪流汹涌而来,恣意地填充着有限的意识,又在艰涩的引导后被排斥着泄出。
像是潮涌,一次又一次,好似永无止歇。
有那么一瞬,孙云适甚至都要以为他已经死去,死于这没有尽头的洪流。
这是一种古怪的肿胀,它填充在灵魂中,简直就像是把01嵌进了自己的身躯,这种充满了侵略性的异样对任何一个精神力者来说都是惨烈的折磨。
但紧接着,孙云适便“看”到了01的视野。
那是一片无垠的星辉,流淌在潮汐一般的宇宙中,在仿佛枝叶缠绕般的骨骼间跳跃迸发,时间成了最无用的计量单位,这颗硅基生命所凝聚的巨树就这样攀援在无数颗星球之间,每一时都迥然相似,但每一刻又都截然不同。
孙云适只觉得自己也被这棵树同化,他正在与它们一同呼吸,聆听着属于它们的脉搏,他为了维系自我意志而挣扎在这片洪流中,但它们包裹着他,爱抚着他,簇拥着他,不愿意放松哪怕一丝一毫。
不知过了多久,这单调又宁静的岁月终于过去,一股崩塌的失落凭空炸开,“它们”被彻底撕裂,在干枯腐朽后,只剩下了渺渺几颗种子。
至此,只属于01的意识开始孕育了。
在一片寂静中,噪音与震响彻底打破这份死寂,亮光射入黑暗,在乍然裂开的视野中,孙云适看到了自己,那个年幼的、昏睡在母亲怀中的孩童。
这幼小的孩子睁开双眼,干净又清澈,种子落入了他的额间,单薄但温暖的力量包裹住了它。
在人类自以为剿灭了硅基生命时,这生命的种子同样播种进了人类的脑海——人类自以为彻底剥灭了硅基生命,但事实证明,他们大错特错。
从来就没有什么单方面的“胜利”,有的只是相互依存,种因得果。
种子在幼童的精神域中生根发芽,孙云适被迫再一次见到了父母的死亡,在宇宙的能量潮汐中,惊恐的夫妇猝死,但却有虹色的薄膜覆盖在惊恐幼童的身上,这让他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简直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另类的拥抱。
这份力量在不断地成长与迸发,它借着其他生物的双眼看着自己的巢穴,飞鸟,昆虫,鱼群,虹色薄膜落入了各式各样的眼瞳中,就像是敞开了无数面的镜子。
孙云适又看到了自己,从无数面的古怪视野中,那是飞鸟的俯瞰,昆虫的复眼,鱼群的监视,好似这世间所有的生物,都成了包裹着他的虹膜。
也许星石所储存的记忆确实是断断续续的,但那凝视着孙修绍的视线却从未间断,它们隐秘地流淌在他的身周,喜悦地裹挟着他的肢体,接着风雨与海水,歌颂着漫天的星辰。
而这一阶段,直直持续了数十年,直到硅基种子的原骨终于被送到了孙修绍的手中。
人类的造物中分娩出了01,他们以为这是纯粹的科技产物,于是“智能AI”诞生了,01得到了属于自己的躯壳,他以这个新的身份,诧异又欣喜地观察着那属于他的人类巢穴。
孙云适再一次看到了自己——那个终于成年了的,但仍旧一无所知的孙修绍。
有着光明前程的青年骄昂首阔步地走在已经为他铺好的道路上,他有着无穷的雄心壮志,那么豪迈地挥洒着满腔的热血,他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的光芒万丈,而不是那蛰伏在脚下的,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当时的孙首席做梦都想不到吧?毕竟他是站在聚光灯下的,他沐浴着那么多人的崇敬视线,他怎么可能分辨出在这些仰视者里,竟然有这么特殊的一份存在。
直到千年后,孙云适才从01的双眼中,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以及那个笑容骄矜的自己。
接下来的事情孙云适闭着眼都能猜到,他看着天网遍布了首都星,联盟愈发强大,威望弘扬星际,联邦建国近在眼前。
然后么……然后就是联邦的新生,以及他本人的落幕。
当01暴露出他真正的野望时,以人类联邦为立场的孙修绍自然是抵死反抗,垂死的男人在星球的核心中挣扎,七窍流血,自腹部与胸腔流淌出的鲜血染红了座椅,一切都被锁在这狭窄的舰桥中。
当年的01恣意冲击着孙修绍的脑域,他疯狂地倾诉着他的爱意,但01唯一的牢笼与巢穴却不愿展开大门,孙修绍建立起了精神力的防护网,以此作为两人共同的墓碑。
新坟堆立,野兽入柙,至此,01彻底失去自由,他永远只能徘徊在空白的坟茔中,沉睡于孙修绍的尸骸内。
随着那遮蔽了天地的虹色帘幕尽数垂落,属于01的意志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孙云适怔怔地望着这个世界……
难怪啊,难怪星石中的记忆段落都是这么的清晰,因为它们本就不属于他,它们是属于01的,是被01珍藏在躯壳中的珍宝。
“阁下……”熟悉的声音夹杂着混乱的信息洪流中,竟然格外清晰。
“阁下,您看到了么?这些东西,就是组成我的一切。”
洪流裹挟着孙云适的意志,假如此刻的他还有实体的话,那大概正被01抱在怀里吧?
孙云适无法回应,这片洪流已经奔腾到了这个地步,他知晓那最后的决胜即将来临。
“阁下。”01的声音再次虚幻地响起,仿佛在孙云适的耳边轻声呢喃,“阁下,我们本就该是一体的……我不会让‘人类’,成为我们的阻碍。”
“来吧,与我相融吧。”
*
当云绍从精神力震荡所带来的昏迷中苏醒时,周围亮着明亮的光。
光线……照明能够使用,能源恢复了!
云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他看都不看封锁密室内的能源表,径直冲向厚重的闸门,一把掰开安全锁,对着密匙口就是一通输入。
密匙生效,气阀开启,滚轮生效,密封的闸门缓慢而迟钝地升起……
云绍猛地捶门,低声含恨:“孙修绍!!!”
闸门终于彻底打开了——只有这闸门彻底打开,连接着的安全装置才会构建通道,否则人员无法通行。
云绍不顾仍旧绵软沉重的身躯,他直接闯入了闸门后的舰桥,这片不大的空间中仍然是一片漆黑,就连安全灯都昏暗一片。
云绍一眼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位置,他的手指病态地捏着衣袖,他只觉得心脏快要从喉咙里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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