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氏摇头:“并没有,和你推测的一样,我只要报完仇,别的都无关紧要,是活是死我都认,我答应她,只是想安抚她的情绪,让她乖乖来赴约,官府会误会,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朝慕云:“你跟他们都聊了什么?”
“聊我夫身亡之事,”穆氏声音安静极了,“我问他们,对当年的事可曾愧疚?”
“他们认错了?”
“认错了。”
“但你并没有想饶过他们。”
“若是认了错便算,这世间哪来的因果报应?我当然要杀了他们。”
“有一个问题,”朝慕云看着穆氏,“你最后说了什么,让他们那么害怕?”
穆氏一笑:“他们都不认识我。”
朝慕云懂了,经年过往里,一直是湛书意和死者的对抗,穆氏身居内宅,并没怎么出现,或者说,她出现过,给人的记忆点也并不深,她相貌不算太美,也不丑,算是清秀一挂,没太深的记忆点,几十年过去,当年不管是少女还是少妇,现在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她言自己姓白,谁能想到她是早已‘死去’的穆氏呢?
如果她在最后一刻说自己是未亡人,为丈夫报仇,死者怎会不震惊,恐惧?
因为这个身份,才是封死他们所有生机的可能,不管怎么求饶,允诺什么好处,对方都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必死。
“房间一片黑暗肮脏,突然有一束光照进了,肮脏龌龊尽显,再不能遮掩,这束光便有了罪……”
穆氏闭了闭眼:“我夫高洁风骨,堂堂正正,从未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只因被人害过,却没有老老实实闭嘴,还妄想收集证据翻天,死于静无人声之处……凭什么?”
“我现在所为,他应该也不会喜欢,恐现在已头也不回的走过了奈何桥,再也不等我,可我不悔。”
“这道光于别人是罪,于我却是救赎。我之出身过往,难以言于世人,我之心思,其实也没那么干净,是他一次次拉了我一把,始终相信我是他眼中那个,善良温柔的姑娘。我依他所言,没陪他去黄泉路,在世间多活了几十年,替他看山,看水,看孩子们长大,春赏雨,冬赏雪,待孩子们长大成人,处理事情有模有样,不需要老人扶着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死’了。”
“往事和孩子们没关系,他们没必要参与,甚至没必要知道我假死,伤心一次就够,我没打算再回去。”
“这是我的事。”
穆氏睁眼,眸底一片看尽世情的沧桑——
“我自己的事。”
第44章 过不去
穆氏话音落处, 众人一片唏嘘。
灿烂阳光爬过地板,落在她银色发梢,折射着微光, 她已是花甲之年, 虽头发全白, 眼角皱纹写着岁月的痕迹, 但看起来身体很硬朗,精神也不错,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那些淹没在岁月里的往事,谁都没放过, 也没放过这个人。
“不是。”
她似乎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我知道, 你们多多少少会为我叹一声可惜, 但我并没有揪住经年过往不放,也没有被困住,除了亡夫新死那几年难挨, 情伤过后,其实过的还不错。”
她视线落在晋薇身上,声音轻浅——
“那段时间,我仇恨困窘,辗转反侧,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 和你一样, 我想不通。想不通这世道,想不通这人性, 明明所有人都为话本子里的善良感动, 明明所有人都歌颂美德, 为什么到了生活里, 却挑剔这些善良的人太死板,不懂变通,劝他们改过?是世道就是如此,还是单只我们倒霉?”
“我日复一日审视身边人和生活,每一天都在心里提出不同的疑问,想出答案,过后又觉得这个答案不对,重新寻找另一个,我好像世上那个最糊涂,最蠢笨的人,总是被各样人事影响左右,全然没自己的主意,觉得天地之大,唯我渺小的像个尘埃。”
晋薇眼神怔怔。
这些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因她现在就是如此,往前走会怀疑,往后退会怀疑,好像所有道路都是向她打开的,又好像所有道路都不对,她不敢往前迈,不敢有任何选择,到底哪样正确,这个选择真的是基于自己内心么……
太多太多疑问,太多太多烦恼,外人看起来她在庸人自扰,她却觉得自己怯懦愚笨,可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浑浑噩噩,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随便就做了选择。
穆氏垂眼:“那时的我,最需要的其实是时间。疑问和否定,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你敢于提问题,勇于在这些答案中思考选择,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力量,你会知道你到底是谁,知道你为什么而活,知道你未来想要什么,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自此不会再迷茫,不会再不安,你要做的,只是找到你自己。”
“我们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做出了对的选择,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我们只有努力,把选择做对。你会明白,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阻碍你的未来,你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你想不想。你若想,所有困难都不是问题,你若不想,也仅仅是因为你自己内心不想,与其它无关。”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有些云山雾绕,但当事人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朝慕云也知道。
这是一个过来人,对年轻人的安慰。
人是在思辨中成长的,小时候接受各种知识,师长会告诉你要这样做,不能那样做,怎样是对的,随着慢慢长大,总有那么一个阶段,你会怀疑,这样真的是对的么?师长就不会犯错误,说的全都是至明真理么?朋友或其他人表达有反差时,到底该认同哪一个?
今天觉得这个说的对,明天觉得那个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呢,真正的我的思想,在哪里呢,遇到不同的事,我该怎么办?
这其实就是一个找到自己的过程,太多人会为此焦虑,着急想要打破困境,但其实不必着急,不断的思辨,不断的否定和选择,终会塑造出你与众不同的人格,这个过程可能有些长,可能会痛苦,但只要走过去,你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朝慕云看着厅堂中满头银发的老人,能从她的平静眼眸里,浅浅笑纹里,看到她的豁达和通透,只是有些可惜……
穆氏摸了摸缠腕间的小蛇:“随着年纪渐长,我一面照顾孩子们,一面用心经营生活,也得到了很多乐趣,我有我的花园,有孩子们承欢膝下,每逢年节,丈夫教过的弟子也会来看我,聊些经年,可惜……我还是忘不了他。”
再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就连刚刚这些话,若不是看着晋薇和江项禹实在可惜,她都不会多言。
晋薇帕子掩面,哭得悄无声息,江项禹对着穆氏,认真的叩了三个响头,额头抵着地板,久久未能起来。
他们对接下来的事,已有所预料。
果然,穆氏非常配合,交代了所有案件细节,包括那张覆在死者头脸的素帕,那是湛书意生前最喜欢的帕子,她心中的确没有愧疚或后悔,杀人就是故意,甚至觉得这些人脏,恶心,不配她再看一眼。
所作所为,皆为祭奠,对亡夫,也对过去的岁月。
穆氏在自己的口供上签押,认罪非常痛快。
她认完罪,目光安静平直的看向朝慕云:“事情一码归一码,这些事跟小辈们没关系,只是我自己过不去。”
朝慕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个案子虽然事涉多年前湛书意之死,但的确和他中儿女小辈没有关系,穆氏故意先假死,再来做这些,就是要完全斩断,不牵连别人。
“我知。”他微颌首。
穆氏微笑,似松了一口气:“若天下都是你这样的好官,该有多好。”
朝慕云却感觉到不对劲:“阻止她——”
但已经来不及,穆氏狠狠捏了下小蛇身体,力道显然控制过,小蛇并没有受伤,但受到刺激,条件反射放出毒牙,咬了她一口。
穆氏倒地,小蛇吓的不行,从她身上掉下来,慌不择路的游走,厅堂一片惊乱,夜无垢一看不好,赶紧拿出之前准备好的网,眼疾手快将蛇兜住,不让它在受刺激的情况下伤害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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