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本案嫌疑人来了。
胸口一阵绞痛,朝慕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喉中一阵腥甜,缓了好一会儿,这个劲才过去。
浑身乏力,身体动不了,抬个指尖都费劲,他感觉这样下去不行,身边实在很需要一个帮忙照顾的人,哪怕这个人并不实心尽力……
精力不足以再次进行催眠引导,掌心铜板也转不动,朝慕云大脑迅速调动,观察来人的情绪表达,可能的性格特点,以及正在经历的事,电光火石间,有了决断——
“马车可以借你。”
他微微仰着头,惨白脖颈迎着刀刃,看起来荏弱极了,话锋却很犀利:“但你确定,你跑得了?”
小胡子男人陡然眯眼,右手重新握了握刀柄:“你知道我是谁?”
额肌收缩,双眉提升,上睑提肌,同时嘴巴不自觉微张,哪怕这个表情出现的时间非常短,明显睁大的眼睛转瞬眯了起来,朝慕云还是看懂了这个惊讶情绪,同时伴生有冻结反应,战斗反应,甚至安慰反应。
人类瞬间的情绪表达诚恳且直白,有些东西写在我们的基因里,对动物来说,一旦察觉异样的风吹草动,第一反应是立刻静止,调动身体的每一个感官部位,比如能看清更多视野的眼睛睁的更大,能听到更多声音的耳朵微微扩动,能闻到更多味道的鼻子翕动细辨,来判断这个意外的风吹草动有没有危险,危险性有多大,距离多远,要不要跑,战斗的话有没有信心,然后决定下一步动作。
这小胡子有很明显的浅浅磨牙,重新抓握刀柄的动作,虽伴更为凶恶的表情和刀挟力道,看起来更吓人,但这其实这是面对负面刺激时的自我安慰行为,意在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紧,这点场面我控制得住,不用怕。
他不是一点都不紧张。
再一次印证了朝慕云的模糊猜测——不管这人是什么身份,亲身参与过多少次这种事,独自一人这样行动,终究是不大习惯的。
他心中有底,颈间迎着刀刃,眸底黑白分明,墨色寂冷:“周身打湿,发睫留雾,你在雨中走了很久,鞋尖湿透,后脚跟微干,裤脚前方泥点溅起高度高于后方,且更密更重,你走的是下山路,而山间小路无论多少,上面只有一个目的地,就是招提寺,而今寺中有命案,现场已被大理寺接管——”
“今日这般天气,普通虔诚香客也会考虑换个日子上山,何况官兵把持,你绝不是来上香的散客,脚步匆匆,呼吸急促,似慌不择路——阁下与这命案有关?人是你杀的?”
小胡子男人神情更加凶恶,紧紧盯着朝慕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杀人灭口。
朝慕云又道:“凶案在查,大理寺推探案情,提调所有嫌疑人,你既与案子有关,必也在提调范围内,此次上山,是隐匿身形,打探消息的?跑出来这么急,你的偷窥,上官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被发现就跑,是心虚,还是——无论如何,你都得跑?若我猜不错,你之身份与旁人不同,很怕见官吧?”
“别紧张,”见对方刀柄握的越来越紧,朝慕云淡笑提醒,“我如今命在你手里,躲不过,逃不掉,大家何不坦诚些?”
“哗啦啦——”
帘外雨声渐大,柳枝被风雨压的枝斜腰弯,却未曾折断一根。
小胡子男人往外看了一眼,转回头盯着朝慕云,目光阴寒。
朝慕云艰难抬手,擦过唇角血线:“若不想再多背一桩命案……我劝阁下,不要将我扔下车去。”
小胡子冷笑:“你威胁我?你用你的命,威胁我?”
可是新鲜了,不是人的事,他厚九泓干的多了,这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讹上。
“你看我像是怕杀人的人?”
“阁下是不怕杀人,”朝慕云慢条斯理,将沾血的帕子折好,“可这个节骨眼,再添一桩命案,是不是风险太大了些?脚下的泥能少一分是一分,身上背的债也是……”
厚九泓没说话。
朝慕云看了眼车窗外:“我家小厮说要寻根粗硬树枝抬车,春枝细脆,他怕是要一会儿才回得来,阁下骑虎难下,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不若同我聊聊,或许大家都有生机。”
厚九泓都快气笑了:“就凭你?”
语气里满是‘你是哪根葱,也敢丢人现眼’的鄙夷。
“看来我刚刚所言,还不尽够。”
朝慕云也不气,眸底墨色流转,映出别样流光,淡定极了:“你若想听,更多的还有,比如你身上——”
厚九泓:“我身上?”
朝慕云视线滑过他手臂,唇角弧度意味深长:“我倒是可以继续,可都说完,时间恐不足,你真的不想聊聊案子?”
厚九泓想起刚刚被逼视一瞬,那仿佛一眼看透所有的本事,车里这个病秧子……好像有点东西,看着弱鸡一个,不用别人动刀,下一刻自己都能吐血死掉,脸白的血色都没了,说出的话却让人很难不在意。
但信任是不可能信任的,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他只信自己。
“朝慕云,朝家第三子,庶出,幼时生母后宅斗不过,被嫡母卖了出去,一直生活在嫡母的嫡兄的威压之下——这般没出息的人,叫老子怎么相信,若我是凶手,你能让我脱罪?”
他以为点破病秧子名字身份,对方会害怕,至少会像刚刚自己那样难受,但好像并不。
朝慕云只是眉睫压了眼睛,似笑非笑:“大理寺提调,山下必布防,你继续往下,数罪并罚,才真是脱不了。”
厚九泓冷嗤一声,看着病秧子,意味深长:“其实你才是凶手吧?你那嫡兄对冷春娇存非分之想,大理寺却提调你上山,你们兄弟抢一个女人?你终于受不了嫡兄欺压,又赢得不了姑娘芳心,索性把人给杀了,也不能如嫡兄的意?”
朝慕云墨眸深邃:“你果然知道很多,识得我,也应该知道其他相关人了?”
厚九泓冷笑:“所有人都在押来的途中,你是第一个走到这里的。”
“还有谁要上山?”
“套我话?”
颈间刀尖又逼近一分。
朝慕云下巴被迫抬的更高,眸底寂冷:“我知阁下本事大,转头硬闯山下,许也能冲出一条生路,可大雨浇淋,终归不舒服不是?此间之事,我能助阁下,远无需如此狼狈,而且——有趣的事这么多,不看岂不可惜?”
这话指的是命案,也是对方话里‘兄弟抢女人’的桃色纷纭。
短刀微松,厚九泓斜眉:“倒是……怪新鲜的。”
朝慕云视线滑过对方腰间崭新的,鎏金镂空九转玲珑香球,唇角弧度不明。
不管对方审美如何奇葩,会做这种搭配,看起来常换常新,定是好奇心重的人,再多加要素引导,怎会不落入彀中?
“阁下客气,我非说大话,眼下就有投名状奉上,阁下要不要多考虑一下?”
“你想同我合作?”厚九泓细长眸底一眯,都是奸猾,“知道我是谁么,就想合作?不怕被骗了,连筋带骨一块卖钱?”
朝慕云十分淡定:“一应结果,我自己承担。”
这倒让厚九泓有些刮目相看,一个病秧子,倒是有点胆气。
朝慕云视线滑到对方腕间:“刺青,很不错。”
这下厚九泓是真惊讶了,下意识收回刀,低头撩袖子,这是头一回这玩意儿被夸好看:“你不觉得铜臭恶俗?”
那纹身,果然是铜钱,一大串。
“怎会?”朝慕云终于能坐正,摊开手掌,露出一直握在掌心的铜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物,才是人心所向。”
厚九泓目光微顿,郑重的,认真的,重新打量了遍朝慕云,良久,短刀入鞘,哼了一声:“行吧,给你个机会,说说看,接下来做什么?”
可能他试图展现自己的威胁与强大,背挺腰直,双手垂在盘着的膝前,眼底凝戾如鹰隼,姿态凹的很凌厉,但眉毛的松弛,眼轮匝肌的收缩,颧大肌对嘴角两侧的拉伸提升,完美表达了愉悦情绪——他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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