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魂都要飞向宴春台的时候,突然当地一声,是徐霜策重重放下了青瓷杯。
他冷冷道:“既然不喜欢就别吃了。”
宫惟一激灵,连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弟子不敢!这碗青菜乃是师尊亲赐,弟子怎能不……”
话音未落只见徐霜策一拂袖,风声哗然而过,宫惟面前连菜带汤消失得干干净净,碗底铮亮光可鉴人。
“去宴春台。”
徐霜策面如寒霜,往桌上拍了一块烙着沧阳宗徽记的指肚大的黄金,转身大步掀帘而出。
我明明在努力吃青菜,徐霜策为什么又生气了?
宫惟既委屈又莫名其妙,但再借他个胆子也不敢问,只得赶紧追了出去。这么一眨眼工夫徐霜策就已经消失在了长街尽头,宫惟灵力不足步伐慢,一边在后头追一边努力从人群中寻找徐宗主身上独特的白檀气息,突然没注意踩了个空,差点踩进台阶下的积水里,脱口而出:“哎呀!”
那个“呀”还没落音,时间突然静止了。
叫卖的摊贩张着嘴,乱窜的家犬僵着舌头,大街上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行人的动作都凝固在半空。
宫惟的脚尖悬空在了那滩积水之上。
一道颀长挺拔、宽衣广袖的身影穿过人群,面容冷漠,一言不发,稳步走来抓住了宫惟的手腕。
——下一刻时间猝然恢复流动,鼎沸人声与热闹谈笑从四面而起,宫惟借力一个踉跄踩在青石阶上,站稳了身形。
没有人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家犬汪汪摇着尾巴钻过了大街。
“师尊……”
徐霜策薄唇紧抿而一言不发,刀裁般锋利的眼梢垂落着挡住了神色。
他这辨不出喜怒的模样让宫惟心里十分害怕,手腕被紧攥到有点疼的地步,但不太敢挣扎,期期艾艾地小声说:“我下次一定牢牢跟紧师尊一人,再也不东张西望了。”
可能是他的错觉,因为听见这句话之后徐霜策的呼吸似乎停了下,然后才抬眼看着他:“当真吗?”
宫惟赶紧点点头:“嗯。”
“……”
徐霜策的视线晦涩幽深,似乎要看透到他心里去。仿佛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间,他突然撇开视线笑了声,尾音短促而讥讽。
他说:“我不相信。”
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
宫惟一头雾水,但徐霜策没有给他更多时间。他就这么抓着宫惟的手腕,于闹市中迈出了一小步——仿佛百里之地缩于方寸之间,顷刻间车水马龙的大街和鳞次栉比的房屋都齐刷刷向后退去;宫惟只觉眼前一花,当徐霜策那只脚落地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城门之外的山坡上。
缩地成寸!
法术造成的强大惯性把宫惟往前一推,下一刻清冽的白檀气息扑面而来。
徐霜策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一扑,落地时已转身伸手,臂弯把宫惟接了个满怀。
“师尊恕罪,我……”
徐霜策转身淡淡道:“走吧。”
他就这么攥着宫惟的手,沿着城门外石子路向前走去。
宫惟懵懂不知又不敢挣脱,那只被抓着的手腕又热又不自在,恍惚间竟然有种被牵着的奇异感。这么手牵着手与徐霜策并肩而行真乃人生中第一不可思议之事,更不可思议的是徐霜策完全没有再用法术的意思,堂堂天下第一人,竟然真的就这么沿着城郊小路,如凡人般徒步走向百里之外淡蓝色的群山。
直走出一里路,宫惟终于忍不住懦弱地咳了声:“……师尊?”
“怎么?”
“师尊怎可亲自踏足这尘世之路,为何不御剑呢?”
徐霜策平静道:“大凡天下法术,以逆转时间消耗灵力为最,其次便是缩地成寸,概因违背自然之故。”
宫惟赶紧恭恭敬敬地“哦”了声。
“过了宴春台,前路便未知深浅,此刻应以保持灵力以备不测为上佳。”
“……”宫惟心想,可是你仍然没解释为什么不御剑啊?
他不由从眼角偷瞄徐霜策腰侧,外袍中露出玄色内甲黑缎腰封,空空如也,并未负剑。
这么一想他似乎已经有很久没看到不奈何了,徐霜策是忘了带吗?
宫惟的心被好奇百般折磨,很想问问师尊你为什么不佩剑了,但又怕提醒了徐霜策,他一抬手就能把不奈何召出来。这么胡思乱想了一路,忍不住又从眼角向斜里偷瞄,谁料正巧撞上徐霜策的目光,霎时从那双黑沉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宫惟心脏提到喉咙口,立刻垂下了视线。
“看什么?”徐霜策缓缓地问。
宫惟专注盯着自己脚下的石子路,谦卑地低着头:“看……看师尊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恍若天神下凡……”
身侧的脚步突然一停。
宫惟立马识趣地闭上嘴巴站住了,感觉身侧那道专注看着自己的视线良久才移开,轻风中徐霜策低沉的声音拂过耳际,似有些温和:“看那边。”
宫惟茫然抬起头,顺着徐霜策的目光向天穹望去,只见城郊青地连绵无际,天际线上掠过两个小黑点,定睛一看才知是两只云雀彼此追逐着,一会儿是这只追那只,一会儿是那只回头绕这只,最终并肩而行,亲亲热热地隐没在了遥远的高空中。
“看见了吗?”
两只比翼鸟而已。宫惟不确定地:“……啊?”
徐霜策几乎无声地呼了口气,但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问:“你累么?”
宫惟赶紧摇摇头。
徐霜策不再多说什么,就这么牵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
宫惟嘴上说不累,数里路之后还是越走越慢了,于是徐霜策让他在路边凉亭里歇了半个时辰。如此走走停停反复数次,宫惟越来越脚酸撑不住,简直要忍不住要往一直抓着自己的徐霜策身上歪;如此磨蹭了一顿饭工夫,也不知道徐宗主是不是终于被磨蹭得烦了,才大发慈悲又开了缩地成寸,把面露疲色的宫惟带到了山脚下。
高处金云缭绕、仙光罩顶,山巅上隐约矗立着大片壮观的建筑,奇禽仙鸟盘旋不去,发出阵阵清越的鸣叫,正是乐圣柳虚之常年居住的宴春台。
大概是应恺已经知会过柳虚之,此刻乐圣门下弟子已经一路排成长列,沿途等候恭迎,沿着长长的石阶从山巅盘旋蜿蜒直至半山腰。队列尽头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着银灰色衣袍,戴冠负剑,英姿俊秀,正在宽阔的石阶上来回踱步,明显已经等待良久了。
隔老远宫惟就一眼认出了这位兄台,正是临江都一别后就再没见过的孟云飞。
徐霜策停下脚步,冷冷道:“那不是你的朋友吗?”
宫惟一点儿也不傻,他虽然不知道孟云飞为什么得罪徐宗主了,但徐霜策这话里的不喜是个聋子都听得出来,立刻毫不犹豫正色否认:“弟子自幼生长在沧阳宗,满门上下都是朋友,而孟公子只临江都一遇,从此再没见过。师尊明鉴!”
徐霜策道:“人家在等你。”
宫惟斩钉截铁:“定是在恭候师尊!”
徐霜策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打了个法诀。
百丈以外半山腰上众人的谈话声顿时清清楚楚响在了他们耳边,只听一名弟子笑道:“孟师兄亲自在在此等候一上午了,沧阳宗的那位至交怎么还不到,为何不捎个传音符来?”又一弟子笑着打趣:“孟师兄命人备的一席点心都要重做三回了,谁来心疼心疼厨房那窝鸡啊!”“孟师兄再踱下去,这青砖都要被磨掉三寸啦!”
孟云飞终于忍不住了,但他是个斯文人,连生气都不会大声:“别瞎说,此乃待客之道,你们知道什么!”
“孟师兄脸红啦!”“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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