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IV(33)
沈流心头微动,仰脸盯着他。
“让开,换床单。”
“……”
如果说人心像船,岁月便是装在船上的大石头。秦穆这条船上的石头尤其多,压得厚重又沉稳,寻常风浪不动分毫。剑术再好的剑客也打不过不接招的木头桩子。沈流站起身来,揶揄:“这么勤劳,不如留在这儿做工?按照你的咨询费,一小时三千。”
“工作环境太差,没兴趣。”秦穆将撤下来的被单拢成一团塞到他怀里,洗手出门。
陶泽见沈流捧着脏床单从房间里出来,楞了楞,憋着笑道:“老板您这是要亲手洗啊,还是要让我给您找个真空袋存起来?”
沈流皮笑肉不笑地嘿了声:“你这个月工资是不是不想领了?”
“我错了老板。”陶泽肃整脸色说正事,“今天中午的会餐除了三位太远赶不及的,其余都敲定了。这是餐单,您看看。”
“按照家宴的标准来就行。”沈流粗略浏览了一下,没什么意见。
“那中午……秦律师单独安排还是……”
“一起,座位排在我边上。”
“您提前和他说了吗?”
“你抓兔子难道会提前在陷阱上树个牌子?”沈流瞪他。
“也不是不行啊,兔子又不认识字儿。”陶泽咧开一口白牙。
沈流打量他:“挺幽默啊,陶泽。”
“过奖了老板。”
“今天来的人都很重要,金管家年纪大了,迎宾的活儿你去吧。”
“……”陶泽震惊到石化,下一秒哭丧着脸道,“老板我错了,兔子认字儿……”
“少废话,麻利点儿滚去接客。”
陶泽能留在沈流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是有缘由的。
这顿饭定得仓促,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他从联系到布置将各项事务安排得井然有序。会客室里准备了中西两式茶点和饮品,午餐的材料早已准备停当,菜色避开了所有客人的忌口食材,座位排布也细致地考虑到了亲疏关系,连餐巾都慎重地重新挑选了淡雅的素色。
十点半,陶助理准时杵在门厅外,颇有几分如临大敌的味道。上了年纪的金管家在他身后笑道:“放松点儿。”
陶泽苦笑,刚要说话就听见发动机由远及近的轰鸣声。一辆明黄色法拉利滑过草坪横在门前。保镖小跑着上前开门,里头出来的是个青年,一身价格不菲的奢侈潮牌,墨镜大得遮住了半张脸。
“沈流呢?”他下车就问。
陶泽迅速从“那草皮是前几天才翻新的”悲痛中抽身,挂上了热情好客的标准笑容,上前道:“容少一路辛苦,沈总在书房处理公事,请您先在会客厅坐坐。”
青年边往里走边皱眉:“不是请我吃饭吗,我到了就可以开吃了吧?早饭都没吃,饿死了。”
陶泽微笑道:“请您稍等片刻。”
青年的步子顿了顿,警惕道:“他是不是还约了别人?”
“还有几位,您是第一个到的。”
“什么意思?”他瞬间黑了脸:“他还叫了谁?怕我不来特地瞒着,是不是叫了沈霄那小子?”
陶泽稍一迟疑的功夫,客人调头便走。他冷汗都下来了,急步跟上道:“容少,您来都来了……”
还没走出几步,门口又进来两位男士。相貌相似,年龄略有相差。年长的三十多岁,一身正装,看起来有些严肃。年轻的二十出头,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和煦笑意。
“哟,沈容,好久不见。”年轻那位率先打招呼。
先来的那人无视了这个招呼,将墨镜摘了露出周正的样貌,板着脸向另一位道:“霆哥。”
“嗯。”沈霆点了点头。身旁的沈霄问:“你这是要走?”
“我为什么要走?”沈容沉着脸色盯着他,“我不过是想参观参观。”
“是吗,我还以为你怕见我呢。”沈霄拉高唇角,“上次是我失误了,本来想找个机会和你道歉。后来又想了想,不过一个女人,破坏不了我们的兄弟情谊。你肯定也没放在心上,是吧?”
沈容皮笑肉不笑地磨牙道:“你说得对,女人我有的是,大家玩玩而已。下回你要是看上了直接问我要,我打包给你送过去,别玩那种先上车后补票的把戏。商场上缩头缩尾赚不来钱不要紧,情场上就别这么小家子气了,你说是吧霆哥?”
沈霄的笑凉在脸上,沈霆还没做声陶泽已经适时把话接了过去:“霆少,我给几位准备了茶点,坐着聊吧。”
沈霆点头往里走,这么一岔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位也斗不起来了,都跟了进去。陶泽等上过茶才回门厅,到转角时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上来了,这回连神经都绷紧了。
来的是两位女客,左边的女子柳眉杏眼,黑发如瀑,颇有东方女性特有的婉约秀美。右边这位略年长些,短发齐耳,漂亮中多了些明艳和利落。两人相较,一个似匣中珍珠,一个像鞘中弯刀。
短发女人进门脱了大衣丢给佣人,第一句便问:“陶泽呢?”
陶助理本能地往柜子后头缩了缩,想起自己重任在肩,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出去,公式化地笑道:“安宁小姐。”又向少女打招呼道,“嘉和小姐。”
沈安宁笑了起来:“想我了吗?”
陶泽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机灵地转个弯:“很期待您来。”
“我今天这一身好看吗?”她又问。
“您穿什么都很漂亮。”
“在你眼里,是我漂亮还是嘉和漂亮?”
来了,送命题来了……陶泽本着强烈的求生本能答道:“您二位各有各的美。”
“形容一下?”沈安宁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沈嘉和在一旁掩口轻笑,等着看热闹。
陶泽招架不住,尬笑:“我嘴笨形容不来,总之都是让男人趋之若鹜为之倾倒的美。”
沈安宁眯着眼道:“是吗?那奇怪了,我怎么到现在还交不到男朋友?人家都说要和欣赏自己的人在一起,我看来看去好像只有你最欣赏我,不然我们凑合凑合?”
陶泽冷汗都快下来了,低头避开她的视线道:“我哪儿配得上,与您相配的肯定是人中龙凤。快开席了,两位先进去坐坐吧。”
沈安宁盯着他,扯了扯嘴角:“你这嘴一点儿不笨啊,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沈流拿你做个管家用太屈才了,不如跳槽来我这儿,我给你开双倍薪水,怎么样?”
“啧啧啧,在我家挖我的墙角,是不是不太厚道?”一个男声插了进来,解了陶泽的围。
“流哥。”嘉和唤他。
沈流点头:“路上辛苦了。”
“我就不辛苦了?刚下飞机就赶来赴你的约,你居然说我不厚道?”沈安宁瞪他。
沈流笑道:“令人感动,今天请你和嘉和吃点儿好的当做洗尘。”
“算了吧,你这鸿门宴吃得我提心吊胆的。”话虽这么说,她倒主动往里走了。
劫后余生的陶泽长出了口气。
沈流笑眯眯地扫了他一眼。
客人接踵而至,会客厅里硝烟弥漫。来客们的举止保持着上流社会的体面,喝茶吃点心的姿态优雅大方,话语里却暗藏玄机针锋相对,处处体现着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这位夹枪带棒地讽刺那位巴结奉承,那位拐弯抹角地暗骂这位风流成性,他爆料她背后放箭,她鄙视他鼠目寸光,杀伤力着实惊人。身为局外人的陶泽听在耳朵里都觉得刺得慌,而正主沈流却恍若未闻,笑得如沐春风。
待到八位客人到齐,统统移至餐厅落座。
姗姗来迟的沈励昨晚应酬喝多了,揉着太阳穴道:“沈流,你有什么事直说,说完了我要回去睡觉。家什么宴,每年过年在老爷子面前装一遍家庭和睦兄友弟恭也就算了,怎么还得上你这儿装?”
“这么困,我给你搬张床来?”沈流淡淡道。
明明是开玩笑的话,却带着些无形的威压。桌上的人相互交换了眼神,谁都没说话。沈励尴尬地轻咳了声,不着痕迹地坐端正了些。
今日这场“家宴”来得都是沈家后辈里的“实权派”。能叫得动他们来,自然是要有些本事的。只听沈流不紧不慢地说:“今天请大家来确实有事要说,不过在这之前总要先填饱肚子。考虑到我们彼此的关系没有好到能同吃一桌菜的地步,所以我让人准备了法餐。”
陶泽难得地从客人们眼中看到了一致的赞同。
沈嘉和见沈流左边的位置空着,问:“还有谁没到吗?”
沈流瞥了眼手表,指针停在了十一点半的位置,他抬眼看向门口,微笑起来:“又考虑到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嘲讽吃饭容易消化不良,所以我特别请了位外姓嘉宾作陪,希望各位保持理智和得体的发言,别给沈家丢人。”说罢他站起身来,“容我向各位介绍,我非常尊敬的……律师朋友——秦穆。”
毫无准备隆重出场的秦律师在一桌子审视打量的目光中想起来——自己还穿着睡衣。
第33章
作为律师秦穆这些年应付得复杂局面也不少。见惯江海自然不惧泥坑,即便不小心一脚踩了进去,也能保持体面地将腿拔出来。他不会因为这点儿说不清的尴尬就红着脸调头跑掉。至于那挖坑的人,来日总有“报答”的机会。
既然说不清,索性不说。秦穆飞快地环顾一圈,在某张熟面孔上略停了停。
多年不见沈严依旧是老样子,板正的坐姿像山脊上挺拔肃然的树。他也正看着自己,眼里有一闪即逝的错愕。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重逢,却又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