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骚动(58)
拉开门时一股寒风灌进来,我耳边忽然就响起塞林格那声“穿厚点儿”。现在想来,他为什么连说句关心的话都要认真地思忖一下,好像在犹豫要用那种语气。
我又回屋加了件外套,捧着我的跨年面走了出来。其实适应了以后你会发现阳台上也没那么冷,冷是因为你在温暖的屋子里待太久了而已。
不管这个年的结尾收得好不好,毕竟最幸福的事也都发生在这一年了,很难在失去听力和失去塞林格中选择其一,所以上天也算干脆,它没让我做选择。也不用觉得自己特别不幸,这个城市里还有很多流浪者,在这个跨年的夜晚,不知道是不是依然在某个地下通道,某个地铁站,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徘徊逗留,而我可以穿着足够厚的衣裳,在阳台上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已经算得上幸福和有尊严了。
CBC的跨年演唱会开始时我进了屋,LOTUS今年依然会是压轴登场,我现在已经习惯看着没有声音的电视打发时间了,而且会注意到不少以前没注意过的细节,例如舞台的布置,主持人的服装,摄影机位切得好不好,尤其是舞美,在歌手演唱的时候,舞台灯光能让听不见的音乐的我也曲线感受到这首歌的编曲,揣摩出它想要传达的情绪。
灯光的演变、轨迹、节奏,都能让我在脑海里脑补出一出编曲,堪称光的魔法了。
边看演出边对着舞台灯研究了几个钟头,镜头忽然切到台下举着LOTUS灯牌的歌迷,我大宇宙天团终于要登场了。
主持人报幕后,灯光聚焦到舞台中央,屏幕左下方出现了歌曲名《画家》。所以这次压轴的两首依然是《画家》和《捕梦网》吗?许章哥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打歌的机会啊。
我坐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很近距离地盯着屏幕不眨眼,因为贝斯手的镜头不会很多,倒不是说眨了眼就看不到了,而是眨了眼就可能少看一帧,不划算。毕竟是跨年舞台上的塞林格啊,他也不好简单地穿一件帽衫就上台演出吧,还是得隆重一点吧,连季诗都穿上豹纹的夹克了。
好吧,今年还是黑色的机车夹克,导播看来是喜欢拍塞林格的,镜头拉得还都挺近,屏幕上赫然看到脸部的特写,近得让人有点不适应,眉毛和鬓角的生长方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塞林格的耳廓有些红,他是有些冷的,但恰如他自己所说,冷不会妨碍他的演奏,只会让他的大脑状态更佳,那双手并没有在寒风中发挥欠佳,依然像在弹奏夏季的海边旋律一样自如而性感……
奇怪我为什么会说“性感”?
可是如果要评价塞林格身上最性感的部位,那就是这双手了吧,其实耳朵也很性感,虽然冻到发红,但是单耳挂着耳返的样子,总让人觉得这个人身上是自带一股电流的,想象音乐通过耳返传进他的耳朵,与他拥有绝对音感的大脑碰撞,想想那种电流和火花,就够过瘾了。而那一股电流最终会抵达他的双手,然后那就是属于塞林格最性感的时刻——当他全部的器官都在帮他专注弹贝斯的时刻。
第一首歌在散射的灯光中结束,今天天气不错,没有下雨,他不用心疼淋雨的贝斯,回头寻求我的帮助。
舞台灯光效果还是很好,该梦幻时梦幻,该缱绻时缱绻,可同样的一首《捕梦网》,在我心中却始终比不过在公园广场的那场演出。
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听LOTUS和塞林格的演出。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就那样平静地听完了。
没有了声音,高歌的季诗,狂飙吉他的石头哥,键盘上行云流水的李想哥,疯狂撩着架子鼓的阿岚,都不免有些违和,只有塞林格,他的贝斯永远是安静的炮火,我光看着他弹,就看得虎口发热。
捕梦网结束时还真的放了烟火,高空摄像机给了个烟火的全景,我脑海里自动响起了“砰砰砰”的烟火声。我不知道这一生还会有多长,真的很害怕终有一天我看见烟火,脑子会什么声音都没有。
也许现在还来得及,趁我还未忘记的时候,该做些什么,尽可能地不留遗憾,电脑里还有好多编了一半的曲子,我还记得最后一次编辑它们时的声音,每一条乐器的音轨出来,我都能记起它或迤逦或深沉的音色,趁我还能想象它们交织在一起的模样,得做点什么才行。
***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从电脑前直起背,后背和脖子一阵酸痛,揉脖子时才发现手机都从桌上振动到地上了,捡起来见塞林格竟然给我发来好几条信息:
——迟南,我到你家楼下了,你住几楼?
——我就在楼下,你看见信息后回我一下。
——我还在这儿,等你回我。
最晚一条都是二十分钟前了!
我从椅子上弹起来,披了件外套就跑了出去。这栋楼就只有一部电梯,不知为什么一直停在某层不上来,我实在等不及就直接从十六楼往下跑了。
跨年夜的大街上没什么人,楼下便利店外的空地上只有几个孩子在玩闹。我没看见塞林格,他很可能已经走了,可我还有点不甘心,边往路口走边低头发信息,想要说对不起林赛哥,我在写歌没看见你的信息,你……
抬头的一刻我望见了停在路口的白色玛莎拉蒂,像见到一个多日不见的老友,心情突地就小调换大调。车子的引擎盖上已经落满了雪,积雪堆在挡风玻璃那儿,但是车里似乎没人,我担心他结束晚会后太累了就直接在车上睡了,还擦了擦车窗玻璃往里瞅,雪雾被擦去了,然而后座只放着他的贝斯包。
雪又慢悠悠地落下来,一片片黏在玻璃上,那一刻不由生出一种魔幻的想法,他是不是变回一把贝斯了,一把用了27年的贝斯,上面布满划痕,除非被他认可,否则大概谁也弹不动他的黑色贝斯?
大冷的天,又是大半夜,他不在车里还能去哪儿呢?我去了巷口那家24小时便利店,又去了前面的自动贩售机,边走边低头发消息:林赛哥,我下来了,你现在在——
背后忽然被猝不及防推了一把,一股力道把我从路中央直接撺到了路边。
因为被身后一双手牢牢扶着,我得以堪堪站稳,回头,只见穿着带帽羊绒大衣的塞林格扶着我的肩膀,正扭头看向楼下便利店前的空地,他肩膀上有红色的鞭炮纸。
楼下那些孩子在放鞭炮,一大串鞭炮铺在地上爆米花似地炸着。
“有没有炸到?!”
“有没有炸到?!”
我俩异口同声,他笑了笑摇头。我还是打量了他一番,他刚刚跑过来推开我时踩到了地上的积水,虽然积水很浅,但是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腿,连大衣的下摆都沾上了。
塞林格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戴上蓝牙,把手机屏幕亮给我。
——便利店有卖红酒吗?
“好像有。”我说。
他就双手把大衣的帽子拉起来:“我去买。”
我忙说:“别了吧林赛哥,还是我去吧。”
他已经戴上口罩,朝我点了下头示意我等着,自己走进便利店。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站在外面,好像他让我等着我就得等着。便利店里只有一个上夜班的姑娘,这会儿正趴在收银台后打瞌睡,塞林格沿着货架走进店里面,片刻后拎了一瓶葡萄酒出来,敲了敲柜台,女孩一个激灵抬起头,看见他第一眼有被吓一跳,但应该是没认出来。
付钱的时候塞林格转头往门外的我看过来,我差点儿就以为他没带钱要进去了,但他很快又把脸转开了。他还是用现金交易的,女孩想找零时被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拉开门低了下头走出来。因为便利店的门不算太高,他又拉上了大衣的帽子。
我现在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没被认出了,因为推门走出来后,女孩就开始用探照灯一样火热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
没记错的话,这就是那次说塞林格不会被包养,包养别人还差不多的姑娘吧。
“她应该算是你的粉丝了吧。”我上前接过酒,说。那种情况下还能凭着自己的一腔滤镜对偶像做出如此公正的判断。
“是吗?”塞林格挑眉。便利店里,女孩还压抑着好奇往这边一个劲张望着,塞林格忽然摘掉口罩回了头,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女孩瞬间就双手捂住了嘴,隔得那么远,我都能看见她眼睛发着光,那真是个特别惊喜,特别小女生的表情了。
虽然在跨年夜还要一个人值班,也希望你新年快乐啊。
***
我住的地方其实不算商业小区房,虽然有个保安亭,但也只是个摆设,我还特别担心电梯还卡在10楼没动,好在已经动了。把塞林格领进家门,找了双没穿过的新拖鞋给他,仿佛自己是个乞丐,正在邀请年轻富有的国王来自己的桥下。
“林赛哥你随便坐啊!”
我提着那瓶赤霞珠,忙着去拿酒杯,可能是太惊喜了,连珠炮地说了很多,没听见回应,才想起来我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回头,塞林格站在玄关,打量着这套两室一厅60多平米的屋子,看见我回头,就笑了笑,走进来时好像已经完全融入了我这间不大的公寓,在沙发上轻松自若地坐下,又从衣兜里掏出什么扔给我。
接到手里,才发现是个塑料开瓶器,便利店里两块钱一个那种,专门开软木塞的。
头一次用这种东西,可能是没掌握到窍门,用起来比想象中费力,我在厨房里倒腾半天把开瓶器拧进软木塞,用力一拔,第一下没拔出来,第二下使了浑身的劲,结果开瓶器都被我拔出来了软木塞还纹丝不动。心虚地向后瞄了一眼,沙发上的塞林格歪头注视着我,见我回头就站了起来。
最后还是他打开的,橡木塞被拔出来时我脑子里自动补全了“噗”的那一响,红酒的香味随之跳了出来。那一下,不管是塞林格轻松拔出木塞的动作,还是被完整拔出的软木塞,亦或是红酒蹦出来的香甜味,都特别精彩。
我不禁想起公司那位瞧不起健身明星的毒舌大姐。
“锻炼一身腱子肉只会搞破坏!”
可惜她没看见这一幕,一般人可搞不来这种破坏呢大姐。
我不懂红酒,粗鄙的舌头也觉得十分美味,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男神就在我面前,就算喝着一瓶醋,也会觉得是在最好的年份酿制出来的醋。我们在阳台上分享了这瓶桑塔丽塔的赤霞珠,我忍不住问:“林赛哥,你懂怎么喝红酒吗?”不是听说有很多讲究,要先摇一摇,闻一闻什么的?
塞林格摇头。
“可你开红酒塞很熟练啊。”
塞林格对着手机说了句什么,又自己看了看手机屏,才递给我。
我接过来,上面写着:因为我是你偶像,怕出丑,来的时候练了一下。
我没忍住笑了。他也低着头,嘴角勾了勾,含蓄而迷人。
第52章 下
阳台上有些冷,已经吹得他缩着背了,我说:“外面冷,要不我们还是进去吧?”
塞林格望着冷清的天际线,手机屏幕上跳出一句话:没关系,一会儿有烟火。
他每说一句话就实时地出现在手机屏上,那感觉有点神奇,仿佛塞林格是个AI,手机就是他的显示器,我可以通过这个读到他的机械之心。
“还别说,”我说,“我们这样起码比两个外国人交流方便多了!”
塞林格:你比我乐观。
我说想想那些失明的人,我算很好了。新年第一天不想说这么晦气的话题,我在冷风中搓了搓手:“不过都快三点了,烟火早就放过了吧。”
还会有的,这个城市的人都是夜猫子。
塞林格的手机自此就一直留在我手里了,他自己戴上了蓝牙,交谈时他时常看表,也许因为我听不见,为了好提醒我不要错过第一束烟火。他腕上那款表还是之前代言过的那款潜水表,都好久了,没见他换过。
我们安静地喝了一会儿红酒,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三个字:要来了。
我望向天际线,一眨不敢眨,怕错过了和他一起目睹第一束烟火的瞬间。
万籁俱寂的夜空中,一束烟火很突兀地静静升起,它拉开了一场盛大的烟火大会,听不见声音,反而能看清每一朵花火绽放和陨落的姿态。
我脑子里全是音乐,从冷清寂静,到宣泄激昂,当天际线的方向被灿烂的花火铺满时,心里满满都是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乐器,各种各样的旋律……
烟花放了很久才结束,就好像一出交响曲结束了。
数了吗?塞林格问。
我有点错愕:“你在数啊?”
他点头,手指在阳台的扶栏上写了一个数字。
我看着薄薄一层雪水中那个被他手指画出来的数字,心潮澎湃地想,这真像一个告白啊……
“……真的是520?跨年夜为什么要放520粒烟花?”
我问过最令我心速狂飙的问题,曾经是高中时问学姐的那句“明天放学后你有空吗”,这个记录今天该被打破了吧。
塞林格的手机在一阵沉寂后亮起:
因为这个数字刚刚好。
我点了点头,也许可以继续问下去,可我想自己一定是红酒喝太多了,我现在看见的一切,想到的一切,都带着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红酒滤镜,并不是塞林格的真实想法,他来陪我跨年也许就是不想我一个人孤零零过新年,带我看烟火也许就是不想闷在屋子里,烟花520粒也许就是因为太少的话不够热闹,太多又太吵了。除此以外他一个直到世界尽头的直男,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我不想让酒精接管我,在我就要完美谢幕前做出什么让我后悔的事来。
***
我们喝着红酒,聊得缓慢惬意,大半时间都是我在说,为了向他证明我没有失去说话的能力我几乎使出了全身解数。聊了很多外婆的事,聊了在学校学音乐的事,聊了组乐队的事,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说话到底还是很不方便,会分不清哪些是说的,哪些是想的,有点担心人家是不是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又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光顾着说,忘了与他交流。
也不知是不是我真的自顾自说得太多,塞林格很久都没出声,偶尔屏幕上会自动识别他的语气,跳出一两声“嗯”,但神奇的是我并不觉得他在敷衍我,他没有向我提问,我却觉得他其实听得很认真,不提问也许只是不想打断我。
等我说得口干,低头拿起手机,屏幕上已经是一排嗯嗯嗯了。
“林赛哥,你不知道,我第一次来参加LOTUS排练的时候,听见你在我背后说我挺沉稳的,我那时心跳能有180!”
手机跳了一下,我扫了一眼,以为又是一声“嗯”,却见难得是一整句话,还带标点的!
那不是比你谈恋爱时还跳得快?
“对啊,”我说,“我现在才知道,谈恋爱跟听见偶像在背后说你这种事根本不能比。”
那我现在在你背后说点什么你还会紧张吗?
我很认真地假设了一下,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会。”
塞林格看着我,刘海轻轻扰动在眼睛上方:“为什么?”
“因为是我的偶像在我背后说的话,那就是他当着我的面不会说的话,代表对我最真实的看法了吧。”我说,“然后还被我不小心听见,不管那是批评还是赞美,想想都够刺激了。”
好想知道你会在我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说我什么,会和石头哥怎样评价我,又会和天后怎样聊起我……只可惜我现在已经没办法不小心听见了。
走神时手机在手里振动,上面写着:我是说过你不少话,以后有机会你可以问问石头,或者问顾桑妮。
我有些意外,他的眼神不像在开玩笑,不过他说什么都不像开玩笑。
“他们会告诉我吗?”
会的。他们对我不像你这么忠诚。
虽然我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什么,但这个提议实在是诱人,我小心翼翼问:“有……不好的话吗?”
塞林格罕见地犹豫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我说:“……有啊。”
听他这么说我居然有点莫名的兴奋,也是没救了。
“笑什么?”塞林格问。
“没,就是想到偶像居然在背后吐槽过我,感觉比听见你在背后夸我更满足……”
塞林格看了看我,低头啜了一小口酒。
等知道我怎么说你的再选择要不要满足吧。
我看完手机又看他,他目不斜视看夜空,右手揉着冻红的耳廓,我已经浮想联翩了,好像他每揉一次耳廓,就有一句关于我的吐槽:“那家伙做事笨手笨脚,有一次让我签了五十好几张的签名,所以我后来让他代我签名,全讨回来了。”“老在我眼皮底下打瞌睡,在偶像身边睡觉难道就这么香吗?”“总怀疑他在暗恋我,好像就快忍不住说出来了,拜托再克制一下吧。”……乱七八糟想了一阵子,手机才又振了一下:
迟南,你一点没发觉Lisa喜欢你吗?
我有些意外地抬头,塞林格很平静地看着我,带着那片被揉红的右耳。我这时候的表情一定很糟糕,好像沉浸在漫画中的中二少年,被人从身后猛一拍,拉回残酷的现实。
怎么说呢?“大概是……我太蠢了吧。”
不是因为这个。塞林格说:因为你不相信她会喜欢你。所以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你都感觉不到她是在对你说,为你做。
我心说不是因为这个,如果真的有什么原因,那也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不在身边的其他人身上了。
“林赛哥,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一定会直接告诉对方的吧。”
屏幕上空白了很久,才弹出一句“不一定”。
“为什么?”我问。
如果我有把握,我会直说,如果我没有把握……也可能直说。
手机屏幕上又停顿了很久,我不由抬头,塞林格眺望着夜色尽头,拧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