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90)
许宁脸色青白,握着拳问:“那箬至……甄吾他们呢?”
孟陆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地道:“有目击者称,当夜杜九在家中遇刺,刺客……没有成功。”
除了这零星的线索,是再也没有消息了。
上海分部被焚,段系人马死的死散的散,再没有余力在纷乱的上海去探查甄家两兄弟的消息。
许宁怔然坐回原位,喃喃:“我……”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捂住腹部低声呻吟,额头渗出冷汗来。
孟陆见状慌忙搀扶住他,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然而,许宁此时身心绞痛,已没有余力在回答他了。
“先生,先生,许宁!”
“来人,去唤医生!”
许宁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似乎感到有人在替自己把脉,又翻看自己的舌苔和眼皮。
他听见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道:“许先生的身体本就……压力骤大,引起这样的症状。不应过度劳累,尤忌情绪大起大落,否则……”
后面说了些什么,许宁已经听不清了,等他再度有意识能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一位老人坐在自己的床边。
“段公!”
许宁几乎是一瞬间就清醒了,想要爬起身。
段公却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压了下去。
“如此境况,你更应调理好自己的身体。”老者有些责备道,“正歧不在,你就是他们的领军人物。你倒下了,旁人怎么办?”
“我……”许宁苦笑,“我原以为自己对任何结果都做好了准备,却还是脆弱不堪。”
“脆弱?”段公奇怪地看向他,“何来此说?”
他见许宁露出痛苦的神色,了然,又叹息道:“这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坐到我们这样的地位,亲密的人遭遇不幸,依旧会痛苦自责。这说明我们脆弱么?不,元谧,这说明我们依旧是一个人,而不是没心没肺的豺狼野兽。”
他拍了拍许宁的肩膀,道:“上海已经如此了,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守好金陵,不要让正歧在外拼搏,却连一个能回来休息的家都没了。”
许宁感觉到老者拍在自己肩上的重量,沉沉地点头:“我明白。”
他知道,容不得自己再多愁善感。与其沉湎自责,不如守好当下。
上海事变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南北。左派虽然不至于一蹶不振,终究是遭遇了一次滑铁卢。在这种情况下,再次有人把提议建立上海中立区,并且要求南北议和的事拿出来说了。右派蠢蠢欲动,以武汉国民政府为首,似乎有一批人很乐于看到这样的议和。
这种情况,对左派其实很不利。他们刚刚遭遇一次大打击,丢失了上海这个重地,又要面临来自右派随时的倒戈一击。现在各国公使团要求承认南方政府,但是南方有佐佑两派,以谁为代表作为这个合法的政府首脑,又成了一个争执点。右派若想一举夺权,势必会趁左派大伤元气之时,再一一夺下他们手中的权柄。
而段正歧,再度成为了众矢之的。
作为左派坚定的盟友,一把锋锐无比的尖刀,不除掉他就难以彻底根除左派的力量。是以此时,无论是北洋政府还是国民党右派,或者是租界各国公使,都蠢蠢欲动,对段正歧不怀好意。一时之间,段正歧几乎是走到了风口浪尖。
许宁在用尽所有人脉打探段正歧的消息,他最后一次查到段正歧的踪迹,是他在湖北附近行军,准备开往武汉。可现在,作为盟友的右派已经不再可靠,武汉是国民政府的大本营,对段正歧来说那更可能是一场鸿门宴。段正歧行军在外,没有那么多渠道获取情报。而善于伪装的所谓盟友,不知又会用什么手段迷惑人心。许宁十分担心,他的哑儿的安危。
现下,丁一、姚二都跟随段正歧外出征战。张三身死,许宁身边只有孟陆一个得力干将。他们又要巩固金陵防卫,以防在上海的各国舰队随时可能攻入金陵,实在是分身无暇,都不知该派谁去向段正歧传递情报。
许宁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困境。
温袭最近在船厂加班加点,张孝若的轮船公司也转移到了金陵。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放手一搏,因为随时都可能面临最危险的处境。
在这个时候,许宁更加不能动摇。他总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沉着有度的神情,叫人猜不透他的底气,也拿捏不透这位段系军师对如今局势的看法。豺狼虎豹们,一时都不敢对他下手。
而今天,许宁收到了一封邀请函。
对方邀请他作为段系力量的代表,参加一场名为南北和平会议的会谈。许宁读着邀请函上华丽的辞藻,有一种滑稽的感觉。这张邀请,是英国驻上海领事委人送过来的,又是以北洋军阀的名义发出的。一方是居心叵测的列强,一个是虎视眈眈的旧军阀,他们竟然晓以大义,坐邀天下英豪。难道还准备聚集一批人一块指点江山,觥筹交错利益交换间,就这样把中国给瓜分干净吗?
许宁心中冷笑,却没有扔掉邀请函。只是他冷冷的目光,似乎随时都会透过这张函,把藏在后头的人撕裂。
“许先生似乎很不开心?”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叹。
许宁回头,看到那位身姿清隽的女性,金碧辉。
“金小姐。”许宁蹙眉,“你找我有何事?”
自从那日随红鸾来探访过后,这位所谓女留学生一直没有出现。许宁没有想到,她会在今日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他心中又冥冥有种预感,就是因为是今日,她才会出现。
金碧辉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在打量一个令人稀奇的物件。许宁不喜欢这种目光,不由错开去,却听见她一声轻笑。
“听说许先生一直在查一件旧事。”她说,“或许我这里,有一些你想要的消息。”
许宁抬眸,紧紧盯着她。
来了。他心道,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压上他的心头。
……
“息吕吕吕!”
传令兵勒马,停在行军队伍之前。
“将军吩咐,原地休整!不准引明火!”
沉默的、军纪严明的士兵们,听到命令后便就地安营扎寨,准备过夜。他们此时离武汉还有一百多里,加急一夜之间就可以赶到,可不知为何将军却下了休整的命令。
段正歧站在营帐内,外着头顶夜空纷纷扬扬飘下的大雪。
情况很不对,他蹙眉。
从昨日开始,他就再没有收到后方送来的消息。今日这一路来,更是半点人烟都没遇到,平顺得有些诡异。他有了怀疑,便下令休整,心中却在盘桓着自己的主意。
然而,意外总发生得猝不及防。原地休整还没多久,队伍前方突然传来骚动,接着便听见士兵呵斥的声音。段正歧听着外边传来的异响,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不顾劝阻,翻身出账。
远处,是重重山峦黑龙起伏的阴影,头顶,是寒凉入心冻彻骨髓的飞雪。
段正歧望着冲入队伍中的不速之客,眸如点漆,深不见底。
是你。
第82章 金
金。女真族语言中的爱新觉罗,在汉语中有金族的意思。所以很多爱新觉罗族人化名汉姓的时候,都会沿用金这一姓氏。
“先生或许知道,当年你的母亲在外行走时,用是金敏这个名字。不知这个金,是哪个金呢?”
许宁瞳孔一缩,他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牌位上写的是许金氏,他父亲有几次也曾唤过“敏敏”这个名字。但是许宁从未将母亲的这个“金”氏,往特殊意义的方向考量过,便是他的父亲也从未提起。
现在,金碧辉提起这件事,让许宁的心犹如被揪了一把。他目光沉沉地,看向对面那个不知底细的女子。谁知金碧辉只是一笑而过,却又谈起了另外一件事。
“听说先生在金陵建了好几家孤老所和慈幼堂,还办了公立的学校供这些孩子们读书。我看先生的作为就知道——”她漆黑的宛若夜色的眸子望了过来,“先生占据金陵,不是想图一时一刻之便利。你是真真切切在为这座城和生活在这城里的人们着想。”
“先生可真是一个好人。”她笑道,“不仅为这一城一池谋划,还时时刻刻为天下担忧。恐怕继孙文之后,你算是头一个这么不顾己地为‘民主共和’谋划的人了。”
她说这话时像是在恭维,可是仔细一听又隐含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嘲讽。
“你错了。”
许宁看向她。
“首先,我并不是好人。其次,为百姓为家国奔走的人,时时都有,遍地都是,不只是我独一个。”
“哦?”金碧辉不置可否地道,“所以你也要效仿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所谓的民主共和献出你的性命?”
这一次,她的不屑是真正地暴露出来,甚至都不乐意去隐藏。
“你要建你的共和,可清楚它是什么模样?”她问,“更别说那所谓的‘民主’,谁能说清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它是方是圆,或长或短,你们又能瞧见了?要我说,这权力总归是掌握在人手中。无论是民主选出的总统,还是独裁选出的皇帝,是洋人的议会,还是朝廷的内阁。他们都是人,也都是由人掌控的力量。这个力量,叫做权势。”
她的眸光中流露出远非一般女性所具有的野心和欲望。
“所以说,先生,你所为之拼搏的民主共和,说来也不过是有权人手心的玩具。归根到底,一个国家如何运转,还是由少数的人说了算。一群人建立的民主,也不过是那一群人手中的棋子而已。既然这样,你又为何要把权柄送到别的人手中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