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87)
纪慎语回:“师哥忙着呢,天天五点起床上班,市里潼村两头跑,谈生意、开会、应酬、管理那么多人,一日不差地出活儿,哪有空看你这个。”
丁延寿生生噎住,真是反了,翅膀一硬肆无忌惮,之前声泪俱下求原谅,现在一张嘴连环炮,都能掀玉销记的房顶了!
这大逆不道的徒弟气完师父,敛上账本便走。纪慎语羊质虎皮,其实内里又愧又怕,等出了玉销记抬头回望,隐隐见二楼人影闪过,才明白,这父亲与他一样外强中干。
无风夏夜,暴晒一整天的破屋闷热至极,丁汉白和纪慎语坐在院里凉快。灯泡明亮,照着小桌,说好给会计看的账本铺散着,正叫丁汉白过目。
纪慎语忙里偷闲,捧着姜廷恩借他的武侠小说,那金书签熠熠生辉,比灯泡还亮上几度。他问:“师哥,赵敏和周芷若,你更喜欢谁?”
丁汉白答:“这题我会,只喜欢你。”
纪慎语满意得很,接着看,偶尔瞧一眼对方进度。他盘算好了,到时候让丁汉白送还,趁机见见师父师母。忽地,丁汉白说:“明天休息,咱们去看房子?”
他立即问:“哪儿的房子?”
丁汉白白一眼:“还能是哪儿。”
周末一早,他们两个出门看房,带着连夜理好的账本。到二环别墅区后,刚露面,门口的保卫员霎时一惊,还记得他们趴墙头呢。
经理带着,直接奔平米数最大的,丁汉白和纪慎语却像侦察兵,回望,目测与丁延寿那幢的距离。不能太近,最好看不到,选来选去,定在远远的斜对角。
花园很大,环着这别墅,丁汉白问:“喜不喜欢?”
纪慎语点点头,他很喜欢。
他们眉来眼去窃窃私语,经理莫名尴尬,甫一进屋,正要吹得天花乱坠时,丁汉白牵住纪慎语,说:“这儿比不得家里大院,头厅就这么大地方,可以摆个好瓶子增点气派。”
又往里走,纪慎语说:“二厅宽敞,去维勒班市场买盏灯挂上。”阳台连着垂花门,厨房餐厅储物室三间相连,要什么样的桌椅,桌椅要什么样的木头,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讨论。
二楼,丁汉白目测尺寸:“那儿弄一屏门,书房一间就够,卧室浴室要好好装修。”他说着,攥紧纪慎语的手,纪慎语正纠结主卧选什么样的地毯。
许久,两人转身望向经理,同时抱怨人家哑巴,居然连介绍都不说。经理满脖子密汗,怕了这二位难伺候的主儿,殷勤的,仔细的,一脸诚恳做起介绍。
又回到一楼,丁汉白和纪慎语开始转悠。他们这是动了心,对这房子满意,琢磨把机器房弄在哪间。角落的卧室背阴,他们停在门口,合计着靠边放机器,中央放操作台,隔壁一间存料子。
经理擎等着,丁汉白利索道:“办手续吧。”
淼安的破屋真是住够了,这身娇肉贵的俩人简直迫不及待。办完手续,没走,散着步晃到路西一排,停在五号门外,瞧见丁延寿正扫杂叶子。
丁汉白轻咳,其实有些紧张。丁延寿闻声回头,定住,不知道该端出何种表情。丁汉白主动说:“爸,我来送店里的账本,理好了。”见对方没反应,试探,“那我们进去了?”
不料丁延寿扔下笤帚走来:“给我吧。”
纪慎语从包里掏出递上,不管不顾地喊道:“师母!师母!”这一嗓子很突兀,姜漱柳出来,纳闷儿时晃见他们,“呀”了一声。
“妈。”丁汉白叫,叫一次觉得不够,又叫一声“妈”。
交还账本,两方对峙,丁汉白先败下阵来,退开一步道了再见。这情态惹人心疼,丁延寿和姜漱柳纠结又揪心。不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混账竟然又嬉皮笑脸地说:“我们买了紧那边的一栋,以后天天在你们家门口散步!”
丁汉白拽上纪慎语跑了,留下那爸妈目瞪口呆。
买下房子,当天就联系了装修队,熟,前一阵刚装修过古玩城。丁汉白雷厉风行,事无巨细地列出来,临了,向装修队长嘱咐:“你就当我结婚办新房,处处不能马虎。”
纪慎语就在旁边,脸热,抬不起头。
丁汉白问:“珍珠,咱们的主卧做不做飘窗?”
纪慎语一激灵,这人疯了,还是真不爱要脸?装修队长瞠目结舌,这大老板住别墅,竟然跟师弟合住一间?丁汉白没等到答案,做主道:“那就弄吧,吹风赏月都方便。”
等旁人一走,他过去捏纪慎语侧腰,搂着,凑人家耳边低声:“我哪儿说错了?不算婚房?”纪慎语用手肘顶他,他挨得更近,“那婚房与否你说了算,婚酒我说了算?”
纪慎语扭脸,想起他们分开时的承诺,不禁抬手环住丁汉白的脖颈。“师哥。”他叫一句,情真意切,甚至动情得有些气喘。
丁汉白亲他,臊白他:“这可是在办公室,你勾引谁呢小南蛮子?”
纪慎语顶着红脸:“勾引你……天天都勾引你。”
这股子邪火直忍到下班,丁汉白真不愧是干大事的。下班前,古玩城下发通知,要办庆功宴。再一次广发英雄帖,商户、合伙人、圈内朋友,还有够得着的亲戚。
与上次不同的是,此次请柬两个人名,丁汉白、纪慎语,并列着。
别墅里的装修日夜赶工,边边角角都再三设计,细致入微。炎炎周末,楼内叮铃咣当地收尾,丁汉白和纪慎语待在花园。植了几棵树,其中元宝枫开得正好,草坪刚刚修剪完,鲜绿整齐,沿墙挨着一溜丁香。
好大一片玫瑰,丁汉白挽袖培土,正亲手栽种。树荫下,扎着一架秋千长椅,纪慎语懒猫上身,卧在上面看书。久久,楼内静了,别墅装潢一新,只等着打扫通风。
丁汉白满手泥土踱到秋千旁,膝盖一顶令长椅摇晃,再蹲下,晃来时用身体挡住。纪慎语离他很近,他低头亲上:“晚上自己睡,我盯着人搬家具。”
纪慎语问:“你不回淼安?”
丁汉白说:“回去的话要半夜了,你给我留门吗?”
哪次晚归不等呢,纪慎语未答,从兜里掏出一颗小珠,糖心原石,又从对方兜里掏出别墅钥匙,把珠子挂上。丁汉白低头一看:“你再管我严点儿,还刻个‘慎’字,怎么不把全名都刻上。”
纪慎语装蒜:“是为人谨慎的意思,不是我……”
丁汉白就用脏手去闹,抢了纪慎语的钥匙,一模一样的原石,浮雕小巧精致的云朵,一共五朵。“五云是吧?”他抗议,“给自己弄那么雅致,怎么不刻个‘汉’字?不是汉族吗?”
这二人扯皮,当着新栽的玫瑰。
傍晚,纪慎语独自回淼安巷子,破屋空了大半,他们的东西已经搬进别墅。他翻出买给丁汉白的西装,熨烫一遍,想着,明天……总该穿了吧。又找丁汉白送他的珊瑚胸针,戴上,在镜子前照了许久。
丁汉白留守别墅,工人们一车车搬家具,光双人大床一共四张,方桌圆桌交椅圈椅,各式橱子柜子,红木乌木黄花梨,全是金贵玩意儿。终于折腾完家具,工人前脚走,后脚来一辆面包车,是佟沛帆和房怀清。
面包车后排座位全拆了,只有满当的纸箱,装着丁汉白收藏的古董和料子。丁汉白和佟沛帆连搬数趟,总算将一楼的库房填充饱满,没来得及道谢,他发现一幅画,展开,乌沉沉的茶色,恢弘的《江山图》。
房怀清说:“以前的得意之作,送你和师弟当迁居礼物。”
丁汉白谢过,送走那二位。接下来他将所有灯打开,要亲自布置这幢“婚房”。
挑一粉青釉贯耳瓶,擦擦放于头厅;二厅,倚墙的矮柜上放黄花梨四方多宝匣,旋出四只抽屉可以扔钥匙和零钱;客厅茶几搁花丝金盒套玉盅,盛纪慎语爱吃的点心;忘了门口,放紫檀嵌珐琅脚蹬,省得穿鞋弯腰费力。
丁汉白一趟趟从库房挑物件儿,杯盏花瓶,字画屏风,一楼结束还有二楼,里面结束还有花园……他的发梢和衬衫都汗湿了,从没如此用心过,就为造一个舒适的家。
酸一点,叫他和纪慎语的爱巢。
一座竹林七贤薄意雕件儿摆上书桌,终于布置完毕。已经深更半夜,丁汉白累极,瘫坐在椅子上,偌大的房子此时只他自己,安静得要命,适合想些事情。
他便想,用那困倦的脑子。
良久,丁汉白神思触动,抽一张纸,握一只笔,在第一行落下三个字。洋洋洒洒的,他写满半张,临走将纸搁进主卧的床头抽屉。
回到淼安巷子时快三点,里面亮着灯,纪慎语仿佛就在门口,开门朝他身上扑。他接住,抱起来,进屋闻见宵夜香味儿。冬菜馄饨,竟给他包了一盆。
“我是猪么?”他问,然后把一盆吃得汤都不剩。
最后一次用漏凉水的管子洗澡,丁汉白沾床喟叹,纪慎语拱他怀里,在黑暗中傻痴痴地笑。他问:“高兴什么?”
纪慎语答:“什么都高兴。”
摆酒,迁居,眼下,以后,什么都高兴。
他们一夜相拥,难得又睡到日上三竿。那身西装就挂在柜旁,丁汉白摘下衬衫,入袖,正襟,叫纪慎语为他系扣。从下往上,纪慎语一颗颗系住,最后拾起他的手,为他戴珍珠扣。
丁汉白说:“珍珠。”
纪慎语没有抬头,心跳得厉害。
丁汉白又说:“一年了。”
去年今日,纪慎语初到丁家,他们第一次见面,眨眼都一年了。
丁汉白取出珊瑚胸针,戴在纪慎语胸前,像别着支玫瑰。穿戴整齐,这空荡的旧屋与他们格格不入,锁好门,和街坊道再见,他们离开了。
仍是追凤楼,挥霍成性的丁老板包下整间,门口石狮子都挂上花,生怕别人不知道有喜事。多少宾客欢聚于此,只以为是庆功,谁能料到那二位主角心中的小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