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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5)

作者:Ashitaka 时间:2019-05-06 20:32:14 标签:轻松 HE

  结果这同情俄顷就云消雾散了。下到一楼,这人有备来的,裤兜里揣了根四寸长的改锥。他攥着东西折身就朝柳亚东捅,很没分寸地冲着面门,冲着眼。兰舟没犹豫地伸手去挡,替他捱了。嘶嗞一响,他手背连腕斜斜刮下道血红。柳亚东扽远兰舟,一脚猛蹬国墨尾椎,狠狠蹬飞他一米多,“我操你老子的!!”
  “我操你妈的!”国墨叫骂着嘭的扑倒,手脚并用跌撞着爬了半米,撑地站起来就跑。
  就逃。
  邵锦泉相中会客厅里的这幅墨荷不是一两天了,画不拘成法狂笔乱扫,工处仍细致入微,这风格现世无出其二,谭寿平说什么也没割爱。已经撬走他一幅李苦禅的花鸟了,邵锦泉觉得自己该老实一点,盘下半个金鼎茶楼给他,未必比名人一平尺的字画值钱。邵锦泉按熄烟蒂,眯眼盯画,拇指一抚款印:黄永玉。
  门冷不提防地被梆当破开,滚进来个狞着脸又惶惶的男孩儿。邵锦泉端茶杯的手停了,正要问句谁啊怎么,又蹿进来一个。这个黑眉长眼,衣服敞怀,扑进来时衣摆飞扬如翅,结果也狞着脸,“站住!”
  柳亚东恼得眼膛烧红,他那股消隐许久的屈辱感重袭,搅和了胃酸灼向喉头。国墨梆当当拨倒座椅,他沉默地一只只翻越。论迅捷,柳亚东是训练有素的小苍鹰,国墨不过是全凭本能的芦花鸡。芦花鸡啄倒了好些白瓷杯、烟灰缸、名牌架,一路蹿逃,一地货损。柳亚东轻易把人逼停至拐角。国墨蹭了一身泥秽贴着墙。他左眼充血,又神容脆弱地不住发颤,嘴仍犟着喊:“你不要控制我!”
  鞭腿前,柳亚东习惯前后微颠再伺机进攻。他喘着收下颌,瞄准了国墨左腮。兰舟撞进门,拿衣袖包着手:“柳亚东!”柳亚东才改击胯骨,收了五成力气。
  横刀扫过玉米茎似的,国墨应击趔倒,嗯地伏地痛哼。柳亚东蹲过去揪起国墨的头发,拾起地上的改锥,冷着嗓子:“我他妈控制你二大爷。”硬掰过他左手,翻到背面,不由分说,原模原样,也划了一道。
  没狠到淌血也未必不疼,国墨盯着柳亚东倒没吭声叫疼,抽了口冷气咬牙强问:“你是这里养出来的狗吗?”
  柳亚东又一拳抡去,避开他眼角鼻梁。没想这一拳让国墨懵了会儿,回神后就倏然一瘫,委屈地抱头大恸。通常心理防线破溃就不会闹了。柳亚东才起身,揣改锥进兜。
  邵锦泉一迳护着黄永玉真迹,免它骚乱里遭殃。柳亚东这才发觉他,和他对视,不认识,怔愣了一下,又什么也没问。他拢拢大敞的衣服,去扯兰舟左手:“我看看。”
  “不深。”
  不深但长,蜿蜒一道,丝丝缕缕地漉血。
  柳亚东低头含住伤口。嘴里刚有腥味,他就感觉到了兰舟坚定诚恳的挣动,是真的不情愿。一刹那他觉得不悦,但还是抿着没放。兰舟手背冰凉,面油抹脸一并揉了双手,含进嘴里有丝丝人工的香甜,吮化了擓奶油似的。他舌尖在破损处一蠕,想挑开皮囊寻进底里似的。等血舔净了,手背也温了,柳亚东“啵”的松口,黏出根藕丝。兰舟不嫌地用掌根捂住,他又一刹雀跃,忍着悸跳嘱咐说:“你赶紧去诊室打个针。”
  “嗯。”
  兰舟被允免午训,扎一针破伤风,寝室里盖着老棉被,一觉闷到黄昏。
  梦里是他端进端出一盆盆血水,泼洒向屋前的一畦花圃。花圃里遍种了索玛花,一簇数朵,滋滋嚓嚓绕围篱舒张,长势竟凶恶,杏红、雪青、米白的,统统被血水滋养成朱砂红,浓的滴滴答答淌着颜色。他父亲在屋里痛吟。兰舟睁眼醒了,红色从梦里承袭下来:落日囚在方窗的困境里,铺了螺丝岗一地炎光织造的红丝绒。他掀掉被子,满手满背是煨出来的汗。
  龙虎是兵营式寝室楼,各寝过冬烧一个煤炉,锡皮通风管横平竖直地伸向摇头窗外。不知道真假,传言头些年龙虎烧煤炉毒死过一寝两人,但中南严冬冷得没辙,照烧不误。死?那算你他娘倒霉。各寝选一只领头羊,名曰寝室长,每晚提铁桶火钳去舍监那儿取四颗煤球。兰舟早早去了,舍监钱爱萍拆着棉纱手套问他怎么不在武厅训练,他朝她扬扬裹纱的左手。钱爱萍又喊住他,进了里屋又出来,塞他怀里几枚朱红的砂糖橘,说外甥寄的一箱,拿点尝尝。
  兰舟一只手洗了个脸,把被子叠成豆腐块,换了煤球,扫了地,给两盆长寿海棠浇了水,又拎了个塑料红桶全寝四处搜刮待洗的脏衣。不是闲的,更不是雷锋,是龙虎隔日一查寝,严管学生德行,脏乱差要登在每周公示上,少不了他寝室长吃顿呲。过分了还得吃油条。罗海点撮撮攒了一堆的脏袜子,胡自强浸洇着臭汗的练功服,全拾出来。
  柳亚东换洗算勤快的,鲜少让兰舟搜到东西。结果一扽他枕头下掖着的背心,啪嗒又从上铺带落下什么,兰舟去拣,发觉是个火机,上头团着条藏蓝的内裤。内裤硬撅撅的,捏着一想,猜是精/液干涸在了上头。兰舟停了停,也丢它进红桶。
  冬天的湿衣像薄豆皮,风里一挂,俄顷僵滞。罗海如同瞧见只断线的风筝,昂首一指二楼的回廊,乐说:“船儿把咱们衣服都洗了。”
  红黄的云霞里,柳亚东瞥见自己那条被八四漂出串红斑的内裤,正平挂横杆上飘荡。
  冷不提防地就想起自己刚穿它的情形。买来拆开,捻净线头,两脚穿进洞里,贴着皮肤向上提拽。臀围正好,腰围略大,包着那话儿的地方却显见的紧小,绷出一个山峦耸起的行迹。人站起来,山峦便倾坍,像丝袜里盛住了台球。那是柳亚东第一次惊觉这茶壶嘴的长势,卧在茸发里,茸发丰茂,甚至延到肚脐,呈一道灰黑的纵线。看内裤包装,明确写明均码——他已比“平均”要膨大。
  类似苹果装进塑料袋里束紧,释放的乙烯会催熟果品,紧裹的内裤催熟了他。一夜置身眩惑的幻影里,第二天他发觉自己梦/遗了,腿间一泡稀淡的白黏,弄脏棉被连带着濡湿了垫单。他那会儿十六,来龙虎第二年,遗的不算早。他一股脑掀了褥子,脱了内裤下床狠狠搓了,没人教他之后该怎么做;也没替换的铺盖,于是和衣连睡了一周光板。这内裤就变成了一种象征,或者他蒙昧的姿态,柳亚东平白对它生厌又生畏,但又不舍得扔,觉得犯不着,就又一直留着穿。
  柳亚东头脸一热,嘴里动动舌头,把手里的纸饭盒递给胡自强,说:“你拎上去给他吧。”违纪打包给兰舟的晚饭,一个油饼一碗白粥。学校操蛋,只许按时堂食不让外带。
  “哎。”胡自强接住东西看他走,“你去哪?”
  “忠义楼......我拍会儿沙袋。”柳亚东叼上袄子拉链头,脖子缩进衣领里。
  “硬气班那帮明儿出去表演呢!地方留了给他们加练。”罗海腋下夹着双下午踢脱胶的武术鞋,拦他,说:“今周五没晚训,搏击的晚上集体看电影啊,忘啦东哥?”
  柳亚东眨了眨眼。学校半月安排一场电影,多是场喧闹的喜剧,为解学生长久拘囿和机械训练的疲累。上回看的是《笑林小子》,荡着满场欢笑,可出了字幕他就忘了演的什么,只觉得那个圆头圆脸眯缝着眼的皮少安,长得活像小了一号的罗海。“什么电影?”柳亚东问。再是他妈什么这个小子那个小子的,他就翘了不去了,没劲。胡自强说是《无间道》,他有兴致,点头比了个OK。
  柳亚东抗拒告诉任何人,他又弄脏那条内裤,是因为梦见了一截瘦腰。
  观影的地方在孝悌楼的弃用武厅。说弃用也是半新,出声有反响的面积,顶挑的高,敷层人造革吸音,散缀十多枚圆形顶灯,地铺体操垫,四壁绘南海风情的沙滩椰树落日听涛。一厅几乎只靠那两眼推窗通风照明,整个儿就显得黑洞洞。四个拐角,满堆棍棒刀戟、圆鼓彩旗、破旧的软垫,长短塑钢带遍地挓挲。武厅成了贮仓,乱得粉尘扑扑。生活老师在顶南头“为校争光”铜字下拉块大白幕,三四米外摆台投影,连上电脑,幕上呈像。幕布吃风跌宕,像也跌宕。
  大约七点人就齐了,自带马扎,按班组坐,按个头坐,按关系好赖坐。武教多数自觉,都门清自己一来好比夜宵摊上摆上个大粪桶,没学生再怀着那份好闲情了。
  罗海没怄气胡自强的一拳,但心还虚,眼也还挺疼,就屁股贴马扎往前一进,错开他一身半。胡自强更是来得快去的更快的种,乍起的愤怒退潮,他滩上剩的全是疙疙瘩瘩的愧疚。不太会说对不起,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说——他骂我妈了,嘴巴一张一合地是真骂了,就踌躇着一天没吱声。音响里滋滋的杂音忽的做大,幕上浮的淡影渐浓,显出字幕:主演刘德华,梁朝伟。再怎么圈着也知道是大明星,男孩们一阵雀跃的嘁喳。
  柳亚东来得迟,因为没找见自己那个断了根纽襻的瘸腿马扎。兰舟跟在后头,怀里揣了刚烘热的砂糖橘。胡自强招手喊:“哎这儿!”倒数第一排耸出截他来,额上映块非蓝非紫的荧光,脸上一小片头顶地压出的急性紫癜。
  猫腰绕过去,柳亚东扫他马扎腿一脚,险没把人撂倒,“都当跟你一样高,这么后。”又往拐角一指:“我撕个纸盒子来坐,往那头挪你的腚。”
  “东哥,来我让你坐!”罗海立马抬屁股扭头,“你坐我这个吧,我坐地上一样的。”
  柳亚东在他肉背上捏了一把:“你坐你的,你坐地上看人头?”嘲他矮,没恶意,罗海冲他一笑。
  兰舟分砂糖橘,三颗大四颗小,两个大的塞给胡自强,指指罗海。胡自强朝他眨了个眼,窘促似的瞄眼罗海的阔背,看不出地抿了下嘴。胡自强把火烫的橘子往唇上熨了会儿,咽了口唾沫,食指往罗海腰肉上一戳,没进一小截指节。痒痒肉冷不提防着了一记,罗海显见地双肩一耸。兰舟没忍住笑。罗海扭脸,淤着的眼角刚好在那头。胡自强递上砂糖橘,羞答答递花儿似的,嗫喏道:“你拿大的。”罗海接了,挠挠脸:“哎。”就算没事儿了。
  柳亚东揪着片纸壳,绕了半圈,还是坐在了兰舟脚边。投影上一张陈冠希亦正亦邪的俊脸,窗框开榫漏了冷风,俊脸上就荡过去一道涟漪。兰舟给柳亚东一颗,小声问:“上午那个后来呢?关了?”
  “识相了,还非装个神经病样子找打。”柳亚东剥皮有章法,橘子瓣整个儿掏出来,橘皮还能完整地拢回去。他捻掉丝络,又把橘肉递回给兰舟:“明儿入队吧,没底子又不想受罪,只能分传武班,钱给到位就行。”
  “传武不太累,鲁秀明比老广也......人好处些。”鲁秀明是传武武教,胖脸小眼,蓄着须,显得温吞,被喊“娃娃鱼”。
  “好个蛋。周小亮胳膊上八个烟疤,澡堂光个屁股非给我数一遍,他自己烫着玩儿的?”柳亚东嗅橘皮,用鼻尖和上唇夹住,漫不经心地乐:“有的人吧,他爱装老好,但其实不叫的狗最会咬人,娃娃鱼就是那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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