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12)
他不懂戏曲,甚至讨厌戏曲的乏味,但是连他也得承认,在这个人的身上,他看到的是超越一切的美感 。
他欣赏对手,只是这对他的事业一丝好处也没有。有了他的对比,他手下的柳琦华简直黯淡无光,寡而无味。
好在营销公司是和深空影业固定合作多年的伙伴,应对这种突然状况十分有经验。贴子的热度昨天晚上刚刚起来,公司马上跟上,在围观群众只是处于纯欣赏看热闹,还未达到死忠的状态下,巧妙地利用那个贴子的热度,踩着贴子主角又推了一把柳琦华。
一切都向着他所希望的方向进展,谁知道大半夜的又被不明人士横插一杠子。
营销公司的马甲号们正热火朝天地工作着,突然像被断了线一样,一个能发声的都没有了。再过几分钟,他们忙活了一晚上的成果——那翻了好几楼的回贴,甚至开始大面积被删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在删贴?!”冯通在公司里加班到两三点,就为着这莫名其妙的突发状况,他们前面的努力全白费了,其至还给柳琦华狠狠地踩了好几脚。
那个叫“凛冬将至美人入怀”的中二脑残粉的言论可是明晃晃地挂着,一个字没删呢!
他通过公司途径调查过,这个贴子纯粹就是路人花痴,并不是别的公司的营销手段,一个草台班子唱戏的小演员这么快就有死忠脑残粉了?看那中二发言,以为自己是公主的骑士呢,冯通合理怀疑是那个脑残粉用了黑客手段删贴。太特么玄幻了。
一直等到了午夜三点,咖啡喝过了无数杯,去调查删贴事件的人员总算给了回应。
并不是他之前猜测的脑残粉动用黑客技术删贴,居然是公关删贴,并且据删贴版主的回答,公关来自他们公司内部,级别甚至比他高了许多。
这比脑残粉黑客删贴还玄幻。那个“凛冬将至”是他们公司的人?级别还比他高?他们公司上头的大人物有这种会大半夜不睡觉守着贴子花痴撕逼的脑残粉吗?那他还玩个屁啊!
冯通知道今夜这场无声的战争,以他的彻底失败告终。
脑残粉惹不起,位高权重的脑残粉更惹不起。
要是让他知道到底是哪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心动用公司公器权利损害公司签约艺人的形象,他一定到燕总那里告他一状!
墨里还不知道这一夜有人对他宣战还有人为他而战,第二天一觉睡到十点钟,又迫不急待地起床开电脑刷起自己的贴子来。
不但昨晚那些骂他的柳粉不在了,连他们的删子都被删了个干净,他这时候才知道楼管那句还他一个清净贴子是什么意思。
墨里喜滋滋地又把新回复看了,用自己的新马甲矜持地表达了自己的满意,并鼓励她们再接再励,当然又是被所有人无视的一个回贴。
几天之后,新奇感过去了,墨里又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冯通无法蹭着墨里贴子的热度捧他的人,就采用了曲线救国的方法,花钱把他这个贴的热度压了下去。贴子里的粉丝闹过了几回,一直得不到论坛回应,慢慢也就没人闹了,就安心圈在那一亩三分地里互相交流。
墨里就这样靠着狐仙的独角戏把墨家班撑了下去,一直到他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他唱过的那些折子戏都被粉丝拍成了视频,传到了那个高楼里,供几个死忠粉欣赏回味。
因为另一主演的缺席,没有人知道这个完整的故事是什么样的,每一出折子戏演示出狐仙不同时期的形态,以及他与凡人或仙人的际遇纠葛,粉丝们把这些视频翻来覆去地研究,排列顺序,自己拼凑出一个个或感人或悲壮的故事,猜测着真正的完整戏本会是什么样子。
来看戏的粉丝问到墨里跟前,他从来不透露任何信息,戏班其他人也以墨里的意愿为先,都不愿意说。于是度狐仙三个字,成了粉丝心目中最迷人的谜题。
墨里考上大学之后,墨班主终于面临了墨家班最严峻的考验。如果墨里也不演了,墨家班就真要关门大吉了。
墨班主不能让墨里为了这个境况窘迫的戏班子放弃学业,明明正值壮年却已华发早生的墨班主,又开始绞尽脑汁思考别的出路。
他通过县里申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赶上了好政策,很快就批了下来。墨班主还专门被请到县政府做了一期采访节目,上了新闻。
他把证府发的证书仔仔细细地裱起来挂在客厅里,好像古时候拿到了圣旨一样,满以为可以迎来墨家班的第二春。谁知道辉煌即是没落,墨家班和墨家的戏曲除了在本地报纸的文化艺术版捞到了几期报道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机遇。
墨班主不死心,找到县政府希望能靠着非遗的荣誉申请一点政府资助,用来发展弘扬墨县本地传统文化。
最后他得到了五千块钱。
墨里考上的大学在离家不远的淮山市,偶尔放假回家就继续登台唱戏,帮助父亲艰难地维持着戏班的生计。
现在他每个月都不一定能唱上一回,之前留下来的师兄弟们也终于坚持不下去,都相继离开了戏班子。现在狐仙的戏里连路人甲仙人乙都凑不出来了。
没有配角,甚至没有乐班,鲁伯带着几个老伙计上台给墨里配乐,戏台上彻底变成了狐仙的独角戏。
二零零八年十月的一天,墨班主把墨家班还剩下来的全部人员聚在一起,除了墨里之外,还有鲁伯等四个老艺人,加上他们的老伴,再加上他们几家的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就是戏班现在全部的演员。
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是墨家班下乡到各个村庄巡演的时候 。今年就算人都快散完了,墨班主仍旧将这老的老小的小一众人组织起来,收拾起行头乐器道具箱笼,开上戏班惟一的金杯面包车,准备下乡。
墨里刚刚开学不久,在电话里嘱咐了父亲几句,不再像几年前那样劝说他不要再坚持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戏班传统。
现在农村也时髦起来,家家通了网络电视,谁还耐烦出来看戏?他可以想见父亲他们下乡演出受到的冷落。
但是他学会了不再劝阻。在戏班注定没落的路上,坚持传统也许是父亲惟一能保证这个日渐缩水的戏班还没有支离破碎的方式。
以往下乡巡演都会持续好几个月,只是这一次过了不到半个月,父亲就带着墨家班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墨里和墨班主鲁伯等人都打了几个电话,他听着墨班主的情绪不太对,不顾父亲劝阻,周末的时候买了车票回家。
他没想到,见到父亲的第一面,这个向来斗志昂扬的戏班班主带着未褪去的满脸风霜,心灰意懒地跟他说:“墨里,墨家班,解散了吧。”
13.第 13 章
“墨里,墨家班,解散了吧。”
墨班主说着这话的时候,穿着他洗得发白的蓝色大褂和黑裯布的裤子,坐在客厅里的竹制摇椅上。那是少数从老戏园带出来的家具之一,其他的都跟着老戏园一起灰飞烟灭了。
“爸爸,是不是下乡的演出遇到了什么事情?”墨里问道。
他还记得父亲出发前的雄心壮志。每一年的巡演都是父亲最开心的事情。在城里看戏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墨家班去往乡下的演出,至少还有很多老爷爷老奶奶的老观众是认真愿意听墨家班的戏。
墨里小时候跟着戏班去过一回乡下,不管天冷天热,墨家班搭起的戏台下面都会有很多老人家搬着自己的小板凳,饶有趣味地听着墨家班一年来唱一回的戏。
说句实话,比起冲着他来的小姑娘粉丝们,墨班主应该是更喜欢那些老人的。他们代表着墨家班最辉煌的年代。在乡下演出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却墨家班的尴尬处境,沉浸在与辉煌时期别无二致的热闹氛围之中。
墨班主没有回答,轻轻晃着竹制的摇椅,墨里突然发现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全白了。
这个脾气暴躁又蛮横的父亲,领导着百人规模戏班的大家长,让所有师兄弟又敬又怕的师父,一直处处周旋、钻营着戏班延续途径的圆滑商人。随着墨家班一次又一次被现实损耗元气——失去老戏园,观众流失,弟子相继离去——在戏班日渐没落的同时,曾经风光无限的大班主也随着他的戏班一同衰老了。
墨里眼角有些酸涩。他还没准备好长大,为他顶起一片天地的父亲却已经老了。
还有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师兄弟们,他还没有准备好分别,那些人就已经走了。
他永远也不可能准备好面对分别,他希望谁都不要走,谁都不要变,谁都不要老。
墨里走到父亲身边,乖巧地在他腿边坐下,把脸埋在父亲腿上,如同小时候在老戏园的院子里那样。那时候他陪着父亲看师兄弟们操练,现在他的眼前只有装修精致但空荡荡的小客厅。
“鲁伯说得对,人得服老啊。有些事,注定是留不住的,人总要往前看。”墨班主抚着儿子柔软的发顶,长长地叹了一声。
墨里安静地听着,不再发问,墨班主却慢慢将下乡演出的情况讲了一遍。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观众少了,收入少了,这都是早有预料的。路过一处村庄的时候,有顽劣的孩子进了后台,哄抢箱笼里的戏服头面,跳到简陋的戏台上捣乱,故意扮着鲁伯和他老伴刚刚出演的两个角色,做出一些丑态来逗乐。
“不看不知道,这里有个老来俏。老太今年六十八,涂脂抹粉又戴花。”
调皮的一群少年带着天真的恶意,肆意嘲弄。
戏班里没有年轻的演员,鲁伯和老伴顶上出演,演的是墨家班下乡的常规剧目,刘二姐回娘家。
戏里的刘二姐新婚燕尔,娇俏美丽,带着新婚丈夫回娘家探亲。鲁婶年轻的时候也是戏班演员,演起刘二姐来得心应手,表演生动,唱腔也是圆融老练的,台下的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连连拍手叫好。
鲁婶是个好艺人,但是在这些孩子的嘲弄声中,鲁婶羞愧得不敢见人。
墨班主带着小窦小春两个半大孩子追着捣乱的一帮人满戏台跑,抢回戏服头面,将他们赶出后台。闹哄哄了一阵之后,台下的观众已经哄然散了。墨班主看着当作后台的简陋木棚里,几个花甲老人靠在箱笼上一脸疲惫,四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脸惊惶,小春陪在鲁婶身边小声地安慰着奶奶。一片令人不安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