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如死(29)
大多数人的爱,都充满着以爱为名的自私自利,以及各种各样的附加条件。
我爱你,你就一定要爱我。天下间是没有这种道理的。
我重新低下头,将碎玻璃扫进簸箕里:“世人皆愿深情不被辜负,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好运。”
我妈没有,席宗鹤也没有。
将玻璃扫净,我又从洗手间搓了条热毛巾,敷在了他吊水的那只手上。留置针打久了,他的手背都是青的。
席宗鹤靠在床头,看着我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我不会脸大到以为他在知会我,他只是在提醒自己罢了。
无论是谁,他永远不会原谅辜负了他深情的人。
要是我妈当年也有他这样的决断与狠心,最后也不会郁郁而终。
我无法评判他这样的性格是好是坏,毕竟每个人对感情都有不一样的标准,不是谁受到伤害都愿意默默隐忍,以德报怨。
后来有一次无意中与唐丽聊天,我得知席宗鹤父母早亡,从小由爷爷带大。席老太爷有两子一女,分别又生了两个孙子一个外孙女,之前来医院探望席宗鹤的,应该就是他的堂兄。
老太爷没想到席宗鹤性格会这样的倔强,说不低头就不低头,说不认错就不认错。五年来他有意与席宗鹤讲和,派出诸多亲友相劝,却没一个能将对方劝动。
伤人很容易,等到后悔再想将受伤的心补上,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转机的。”唐丽道,“这么多年要不是席家在背后保驾护航,小鹤的事业也不会发展的这么顺利。他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席家,不再受家人干涉。可家族的光环不是衣服,说脱就能脱,大家多少还是会看在他姓席的份上,多与他行方便的。”
“小鹤的大伯母娘家姓冯,小姨夫姓关,你以为冯安、关单是谁?那都是席家的姻亲。只要他们还有联系,他与席家的关系就断不了。”
怪不得这两人对席宗鹤总是十分亲昵,有别于普通朋友。
哎,原来他不是回不去,只是不想回去。
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迷迷瞪瞪睁开眼,摸到床头的手机,看也没看便接了起来。
对面传来唐丽焦急的声音:“小顾,不好了!小鹤,小鹤刚才不知怎么就登上了邮箱,知道了孩子的事。还打电话来质问我,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自床上坐起。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这是他失忆前自己偷偷瞒着所有人做的,我也不知道,然后他又问我是不是你也知道了……”
我捡起地上的衣物单手快速套上,急得恨不得生出十只手。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愣了两秒,他……他就全猜出来了,说我同你联合起来骗他,很生气地挂了电话。”唐丽又急又怕,“怎么办?顾棠。”
这种时候问我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穿好衣服,拿上车钥匙往外走:“别慌别慌,我去找他,有消息再联系你。”
挂上电话,我发动车子快速驶向衡岳山庄。也不知是不是老天诚心找茬,行到半路竟然电闪雷鸣,天空忽地下起了暴雨。
雨刮器不间断地扫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我用半个小时开到了衡岳山庄山脚下,在山道上艰难缓行着,又花了半个小时才好不容易爬到山顶。
雨越下越大,不见止歇,以滂沱之势降临人世。
将车停在席宗鹤的别墅外,我冒着雨冲了出去,不消片刻便被淋成了落汤鸡。
飞快摁着门铃,别墅寂静无声,始终没人应门。
我怕再晚一步,孩子就要夭折于席宗鹤之手,也顾不得违不违法,往后退了两步,再一个冲刺手足同时用力,翻过了铁质的院门,踉跄着落到了另一边。
正好手边有块比拳头大点的石头,我抓起来就走,想着要是席宗鹤再不开门,就要砸破门锁暴力入侵。
豆大的雨珠打在我的头脸,冰冷刺骨,落到眼里涩得叫人睁不开眼。
“席宗鹤!开门!!”我大力拍着门,一分钟后实在等不下去,握着门把手正要落下巨石。
一阵熟悉的电子音传来,指纹锁解读出了我的指纹,竟为我开门了。
我呆了稍许,赶忙丢掉石头,推门而入。
室内静悄悄毫无动静,没有一丝人声。除了我进了水的鞋子踩在地板上,发出的令人不适的叽咕声,这个家便不再闻第二个声音。
我正想穿过客厅到楼上看一眼,猝不及防被人从身后偷袭,膝弯处一痛,整个人便跪到了地上。对方还要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按趴下去,我挣扎着回头,急急表明身份:“是我!席宗鹤,是我!”
席宗鹤穿着睡袍,身上满是酒气,他听到我的声音并没有立即松手,而是俯下身,仔细地在昏暗地室内扫了圈我的五官。
我被他抓得痛嘶了下,被迫抬起脸迎接他的审视。
“原来是你啊……”他似乎终于认出了我,满是酒香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随后有些烦躁地将我惯到了地上,“你来做什么?”
我从地上爬起来,拦在他身前:“孩子……你把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席宗鹤眉心一点点蹙起,唇角又同时扬起,形成一个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奇怪表情。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你是不是觉得和我有了孩子,身份就不一样了,可以再次讨得我的欢心?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他调子拖得很慢,充满醉酒者的不可理喻与天马行空。我没空哄他,不住追问他有没有给生殖中心打过电话,想要确认孩子的安全。
他一把扼住我的手腕,欺近我,吐字冰冷道:“死了!”
我愣在那里,湿透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你说什么?”体温仿佛降到了冰点,连说话都不利索。
我希望他在骗我,我祈求他说得不是真的。
可他残忍地打破了我的痴心梦想。
“我说我已经让他们处理掉了那个孩子!”他好笑地看着我,“你以为我会让他出生?你觉得我会要一个有你基因的孩子?别开玩笑了!”
他怎么能……这么冷酷?
“那也是你的孩子。”大睁的眼瞳里溢出一些滚烫的东西,它们划过面颊,在令人绝望的冰寒中简直要灼伤我的皮肤,让我恨不得撕扯着头发尖叫哀嚎。
他不知道他做了多愚蠢的事,我想说服自己这都是因为他失忆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我实在没办法不将这一切怪罪于他。
愤怒席卷着我,催逼着我。我揪住席宗鹤的浴袍衣襟,狠狠一拳揍到他脸上。由于惯性,我俩双双摔到了地上。他闷哼一声,不知道撞到了哪里。
心里又怒又痛,简直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
我迅速直起身,再次扬起拳头,可所有的一切,狰狞的面孔,被怒火点燃的理智,疲惫的身心,都在看到他的眼神后产生了一刹那的定格,导致那一拳迟迟无法落下。
“你们都是骗子……我讨厌这里……”他唇角沾着一点血,双眸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向我,“这里不属于我……”
他闭上眼,满含怨恨与委屈:“我好痛……我讨厌你……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第34章
他真的好本事,说出口的每个字竟然都可以这样诛心。
我一咬牙:“你以为受影响的只有你?”拳头落下,擦着他的脸颊,最终狠狠砸在地板上,“谁他妈容易?我本来也过得好好的,要不是你失忆,要不是你失忆……”
我们就在一起了。
先前的气势随着话语逐渐流失,我塌下肩膀,佝着脊背,完全失去了与他争吵的力气。
头发上的水一滴滴落下,打在身下席宗鹤赤裸的胸膛上。他无声无息,始终双目紧闭。我感觉有些不对,探身去拍他的脸,结果发现他呼吸绵长,竟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操!”
我将额头抵在他肩上,静静维持着这个姿势,耳边除了他有力的心跳,再没有别的声音。大概过了十分钟,我才长叹一口气,缓缓直起腰。
我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擦去屏幕上的水渍,给唐丽去了个电话。对方该一直在那头焦心等待,才响一声电话便被接通了。
“喂?怎么样啊小顾?”
“丽姐,麻烦你现在打电话给生殖中心,确认一下孩子是不是还好。”我站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灯,“确认好后发信息给我。”
说完不等唐丽再追问什么,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我盯着地上无知无觉的席宗鹤,犹豫片刻,过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胸,倒拖着将他搬到了卧室大床上。
身上又冷又湿,我索性脱光了衣服进到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浴室中雾气缭绕,温热的水从头顶洒下,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好奇怪,分明已经不冷了,我却总有种身处冰天雪地的错觉。
这一切到底几时才能结束?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不能吃苦的人,但爱人真的太累了。单方面的爱犹如负重前行,不断攀登高峰,却始终无法离心里的那个人更近一些。久了,无非就是死在半道这一条路。
我不想死,我不想和我妈一样。
我的衣服已经不能穿,就从席宗鹤的衣帽间翻了件衬衫套在身上。他比我高不少,尺码也大一号,套在身上倒正好盖住臀部。
唐丽的信息已经发了过来,孩子果然没事,席宗鹤就是在说气话骗我。
得知事情一如自己猜测,我欣喜之余更是松了口气,到这会儿才真正从里到外都暖和了起来。
“你才讨厌。”我坐在床沿,指尖摩挲着席宗鹤嘴角被我揍破皮的地方,俯身在那处轻柔地落下了一吻。
我陪了他一夜,他当中有醒过一次,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睡蒙了还是酒劲儿没过去,半睁着眼喊疼。我问他哪里疼,他说头。摸了摸他后脑,才发现撞出了个大包。
雨下了整晚,吵得我时睡时醒,第二天天蒙蒙亮便彻底醒了过来。
睡不着就只好起来,我进厨房就像从前一样为席宗鹤准备好咖啡和早点,又给自己煮了些粥,凑活着吃了顿早饭。
时针指向八点时,席宗鹤还没动静,我只好进屋去叫他,一进门便见他靠坐在床头,闭着眼蹙着眉,一副隐忍痛苦的模样。
我要是聪明点,就该在发现自己无法抵达峰顶时及时止损原路返回,管他什么爱不爱的。
奈何我不聪明,始终狠不下心。
“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我快步走过去,想要探一探他的额头。
听到我的声音,他蓦地睁开眼瞪向我,表情堪称凶狠。
病虎也是虎,我讪讪收回手,不敢这么直接去撩他。
“你怎么还没走?”他忽然眯了眯眼,“你穿的是我的衬衫吗?”
我老实地点点头:“我的衣服昨晚淋湿了,借你的穿一穿。”
不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的关系,他的嗓音有些哑:“那为什么不穿裤子?”
因为你的裤子不仅太大还太长了啊……
我心里叹息一声,道:“我的衣服已经丢进洗衣机清洗烘干了,还有半小时就好,放心,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席宗鹤似乎真的不舒服,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躺进被窝,翻了个身背对着我,竟又要睡觉。
我看了眼外面仍旧灰蒙蒙的天色,坐到他身边,问他:“你是不是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