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11)
会议室里的人已经快要把脑洞开得突破天际了,他们这些人的脑袋不知价值几何,这会儿漫无边际地猜想起来则一个比一个夸张,好像比着要白氏破产一样,不然白缘山哪能干出这么不着四六的事情。
劳拉推开门进去之后才不轻不重的敲了两下门,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这里来,施施然微笑道:“抱歉,白先生家里临时出了一点事情,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我替白先生向各位致以十分的歉意。请放心,我会尽快重新协调各位的时间,然后另行通知会议安排。”
所有人都在往公事上面想,猜测哪个重点项目出问题了,或者哪个敏感地区局势突变,却没一个人想到私事上去。实在是白缘山平时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他除了是一位决策者之外,也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他也会有私事。
一时之间,竟然有不少人都觉得这项认知其实挺新奇的。
只是这个理由到底算得上因私废公,情理上过得去而已。有人细问,劳拉稍微思索了一下,便说:“只知道是白先生的儿子不太好,具体情况我也并不清楚。”
02
白缘山有个儿子,这件事情并不被多少人知道,大概只有常年跟在白缘山身边的人才能勉强知道一点。原因也简单,若是白缘山在外头忙碌的时间长了,这位就要打电话来“找爸爸”了,时间长了,总会被身边的人撞见几次。其实黎容并不经常打白缘山的私人电话,但白缘山的私人电话本身也没几个人知道,更何况白缘山接他的电话时,总显得与平时有点不一样,好像多了几分微妙的人气,不再显得那么高高在上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劳拉都误以为电话那头是白太太,还惊异于白先生这么冷峻的一个人,跟妻子的感情倒很不错。她是见过白太太的,偶尔白太太会和白先生一起出席一些社交场合,看着是个十分娇美的贵妇,但白先生并不很愿意让她出来抛头露面似的,如无必要,宁肯一个人,或者在偏商业性质的场合带个秘书助理。他独来独往惯了,也不怎么跟人周旋,这种低调的作风,加上他通身冷硬的气质,在外界便给人感觉过于缺乏人情味儿,不好亲近。但往往就是这种人温柔起来,才愈发打动人心。
当然,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劳拉都不能承认那叫温柔,但若是白缘山,便总让人愿意为他降低一些标准。毕竟劳拉跟白缘山做事这么多年,从没见他毫无意义地向谁报备自己的事情,有次他出差,副总多嘴问了一句要去多久,白缘山一句“不关你的事”就把人打发了,估计就这一句话还是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要不然一个冷眼就足够。但劳拉已经不止一次听到电话那头问起时,白缘山毫无芥蒂地给出答案,在哪里,做什么,还有多久才能回来,虽然都是一些白缘山式的精简回答,也足以叫人吃惊。
可能白缘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劳拉凭借一个女人敏锐的直觉和天生的想象力在脑海里构建出了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
直到那次他们在莫斯科谈一宗并购案,早晨她去白缘山的房间给他送刚刚熨烫好的衣服,正站在客厅里拆防灰罩的时候,突然见白缘山推开书房门出来,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走到阳台去掀窗帘,清晨的阳光顺着他的动作拂上他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劳拉听见白缘山说了句:“还不错。”
书房里是没有窗户的,劳拉有些恍惚地想,大概电话那头有人问他天气怎么样,所以他出来看看。
那一瞬间,劳拉莫名觉得这个世界有点玄幻。但事实如此,有时候就是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没有微笑,也没有柔声细语,可是你依旧可以看出这个人此刻是温柔的。
白缘山一边往书房里走一边又说了一句:“等你放暑假。”
劳拉这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不是白缘山的太太,大概是个还在上学的孩子。他可能也想来莫斯科看看,所以白缘山承诺等他放暑假可以带他来一趟。
03
但事实上,黎容最终也没能去莫斯科看一看,那个暑假他大半时间都呆在家里,专心致志地同他的父亲冷战。假若劳拉能看到那时的白缘山是怎样地把他顺着、宠着,大概也就不会将这一点小事放在心里反复品咂,像是窥见了层层寒封下的一尾残影。
黎容自己是感受不到这些的。白缘山总是事务繁忙,似乎所谓的家庭并没有在他心中占据多少地位。小时候他要在栏杆上趴好久才能把白缘山等回来一次,然后白缘山会带他去做许多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到后来好像只要跟在这个男人在身边,他的世界就无限宽广,充满精彩,一旦离开了他,他又会变成从前那个被禁锢在外宅的私生子,没有任何的未来可言,只剩下等待,等一个他根本不想等的人——唯一不同的是,相比起白太太,他是期待白缘山的到来的,他开始等一个他愿意等的人,这让他觉得非常快活。
可对于白缘山来说,他大概和这个家庭一样不重要。这个家里没什么能牵绊住他出去的脚步,但是外头却总有大把的事情让他“不得不”从这个家里离开,白太太是巴不得他多在外头待几天的,黎容只好安安静静等他回来,从幼年等到成年。
让黎容觉得非常羞耻的是,直到那个晚上之后,白缘山才像终于将他放在心上似的。那段时间正逢暑假,他不用上学,白缘山竟然也闲下来,一天三餐饭都在家里吃,周末连公司也不去了,花整天的时间带他逛画廊,找一些特色的餐厅,或者就在广场上喂一下午的鸽子,晒晒太阳。很多事情白缘山并没有太大兴致,但黎容感兴趣,于是他也能花费时间去安排筹划。黎容觉得,好像他一直跟随仰望的背影,终于肯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问问他的心意,哪怕只是出于愧疚。
但他怎么能想到,那人回过头来,手里却握着刀子,连他的灵魂也要一并吞没。
从白缘山明知道他在黎家敏感尴尬的地位,却故意把他带去黎家人面前,从白缘山明知道他不愿意,却一次又一次地逼他做那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从白缘山明知道他内心的爱意,却毫无顾忌地仗着这一点哄得他连天大的错都可以原谅,一步步深陷泥沼,从那个噩梦一样的晚上,从白缘山教他骑马打猎,教他写字画画,教他方圆规矩,从白缘山要白太太带他进白家……
黎容开始抽丝剥茧,想知道白缘山到底想做什么,结果却悲哀地发现,他根本没什么目的,只是因为不在乎,所以才可以随意施与,又随意拿捏。
多么可怕,多么诛心。
在此刻的黎容看来,白缘山所谓的温柔,连回忆都扯筋连肉地疼。
管家打完电话在楼下等了一会儿,觉得不对,上楼去找黎容,发现黎容坐在地上哭了,哭得悄无声息,但是光看个背影都让人觉得他一定很伤心。
第十四章
01
一直以来,黎容的心理都非常敏感脆弱,现在年纪大了,顶多看着比同龄人沉静,但他刚进学校读书的时候,几乎不跟人有任何的交流。
当初白缘山给黎容找的小学是市里顶尖的贵族学校,光学费一项就足够把绝大部分家长拒之门外,能录取进去的学生无一不是背景显赫、资产雄厚的家庭出身,因此老师不敢怠慢任何一位学生,观察了黎容好几天,一致怀疑他有自闭症一类心理或精神方面的问题,琢磨着怎么跟家长反映这个情况。
第一周的家访电话是管家接的,白先生出差不在家,白太太便也跟着放风了一样,约了一帮姐妹去国外逛街购物,黎容由司机去学校接了,还没回来。换言之,家里一个主子都没有。那厢老师也为难,略微跟管家说明了一些情况,没细说,见管家并没有给出黎容父母私人联系方式的意思,就说请家长得空来学校一趟,或者另约一个方便的时间,显见是十分懂规矩的。
等白缘山出差回来,管家才向他提起这个事情。他听了,没什么表示,过了会儿说:“小孩子,多适应几天就好了。”意思是并不值得当个大事。
“那等太太回来让她去一趟学校吧?”管家问。
白缘山显然并不准备指望白太太。他本身没什么管教孩子的耐性,但跟白太太比起来,他倒还管黎容多些,白太太见白缘山对付黎容轻易得很,正好撒手,大有把黎容彻底交给白缘山的意思。只是白缘山早早给她立下规矩,叫她好歹学着做个母亲,她便不敢明目张胆撒手不管罢了。好不容易把黎容送去了学校,白太太不用再拘在家里做出个看孩子的样子,一时得意,国内都不够她痛痛快快地玩儿了。白缘山回来前夕,她改了预定从巴黎飞回来的行程,决定直接留在迪拜多玩几天,打电话给白缘山报备,白缘山没顾得上管,叫她自己看着办。得了这一句“自己看着办”,白太太没个把星期决回不来。
“等她是等不着的。你回个电话给学校那边,黎容是这个性子,叫他们多担待。”毕竟黎容刚到白家的时候也不说话。白缘山心想,他那样的成长环境,也难怪,总归比寻常孩子孤僻一些,慢慢的看着倒还正常,大概每逢换了个环境就适应得慢些。
管家只好给学校老师打电话,原话转给他们。
老师听了,也没办法,只感叹孩子长成这么个性子,旁人看着都心焦,家长却问都不问一句,就让个管家来传话。家长只顾赚钱,一年到头不管孩子的他们见得多了,因此除了感叹几句,也并没有多当一回事。黎容安静不惹祸,这对他们来说就已经算好的了,学校里有钱有势的小刺头多了去了,那才真正叫人头疼。
结果过了没多久,有一天黎容突然就不见了。
这可把所有老师都吓出一身汗,那天是下午,学校里除了教室开着灯,走廊那些个地方都没到开灯的时候,但是外头打雷下雨,天暗得厉害,调出监控来查都费劲。好在在白缘山赶到学校之前,他们查到了黎容的位置。
他躲在厕所的隔间里头,反锁着门,不听任何人的劝告。老师打电话问白缘山:“要撞开吗?”
白缘山说等我来吧,别吓着他。于是没人敢动。
等白缘山一来,沉声叫他的名字:“黎容。”
黎容在里头细细地叫:“爸爸?”那是学校里的人第一次听黎容开口说话。
“自己出来。”
黎容于是乖乖打开门,一点不见方才的执拗。白缘山以为他会立刻冲出来叫自己抱,但黎容没有,他就站在那里,巴巴地望着白缘山,等见他蹲下`身子朝他张手了才扑过去,把眼睛埋在白缘山的肩上,小声说:“我错了。”
老师在旁边打圆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白缘山的气场太过骇人,而黎容见到他之后的表现实在乖得让人不得不多想一点。哪怕白缘山当场把黎容痛骂一顿,或者给一巴掌,踹翻在地上,老师都不会觉得惊讶。
但白缘山抱起黎容之后并没有什么教训人的举动,而是转过身来跟老师道歉:“他怕打雷,这点是我们做家长的疏忽了,没事先跟你们沟通,十分抱歉。”
黎容的班主任是一个不到三十的小姑娘,站在那儿只跟白缘山的肩膀差不多高,仰着头听得喉咙发紧:“没……没事,我们做老师的也有责任。”
“黎容,跟老师道歉。”
黎容抱着白缘山的脖子,果真转过头来跟老师道歉:“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这会儿再看黎容,十足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没半分孤僻不爱说话的样子。老师朝他笑:“希望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能跟老师说,好吗?”
黎容没说话,抱住白缘山的手紧了紧,白缘山便道:“费心了,下次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一句话,彻底把黎容的教育问题揽到自己身上,“那么黎容我先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