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刚过了零点,郁楚自梦中惊醒,偌大的卧室里只有一盏壁灯在工作,光芒清幽,但足以映出他满头的冷汗。
梁絮白趴在床沿睡得正熟,红色的额发覆在郁楚指尖,手指收缩时,能激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郁楚侧眸瞧去,适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贴着一份留置针,床头还挂着小半袋葡萄糖注射液,整条手臂因液体流入血管而变得冰冷透骨。
他轻轻挪动手臂,动作时指尖扫过梁絮白的发梢,后者“噌”地一下抬起头,用迷朦的、布满血丝的眸子盯着他:“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甫一开口,郁楚的嗓音略显沙哑,“我为什么又在打吊瓶?”
梁絮白捏了捏鼻梁,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你这几天一直在昏迷,各种检查都做过了,但是一切正常,二哥只能给你打点滴维持体能。”
见他额间布有薄汗,便抽出纸巾替他擦净,问道,“肚子疼?还是又做梦了?”
“做梦了。”郁楚应道,旋即缓缓摸向腹部,那里依旧平坦瘦薄,瞧不出任何痕迹。
“孩子没事,出血也止住了,但仍需要卧床静养。”梁絮白的目光落在他的腹部,转而又道,“这几日剧组上下以及你的经纪人都询问过你的状况,他们很担心你。”
郁楚眉心堆叠,语气里尽是无奈:“可我就是个拖油瓶啊。”
梁絮白:“你已经非常努力在证明自己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有更好的发展。”
是他让郁楚怀了孩子,以至于郁楚镇日里郁郁寡欢,身体也备受拖累。
郁楚莞尔一笑,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你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快睡觉吧。”
梁絮白执拗地坐在床前没有动,直到那袋葡萄糖液体输完、他拔掉针管并将留置针卡上,方才踢掉拖鞋爬上床躺在郁楚身旁。
已有好几日没怎么休息过的梁絮白,这会儿竟没什么睡意了。
他听着身边人清浅的呼吸声,说道:“楚楚,编剧那边打算改改剧本,你的戏份会有一些大的变动,最后可能要走BE线。”
郁楚对此并无任何异议。
“综艺那边我给你也请了假,后面两期他们会选人暂代你。”
“谢谢。”
半晌,梁絮白侧过身面对着他:“还难受吗?”
郁楚缓缓摇头。
梁絮白又问,“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郁楚淡淡一笑:“不饿,你快睡觉吧。”
梁絮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亦未再开口,不多时便睡过去了。
自这晚之后,郁楚的精神状态大有改善,白日里不再昏睡,三餐也能正常进食一些清淡的食物,因此梁宥臣便免了他每日的点滴能量,但依旧需要注射黄/体/酮。
这日,梁宥臣给他打完保胎针,说道:“你的身体目前已经恢复正常,打完这针后续就不用再注射了。眼下妊娠已满十二周,可以建立孕期健康档案,顺便把NT也做了。”
NT即胎儿颈项透明层厚度,通过超声波测量胎儿颈部后组织内积聚液体的厚度,以此推测胎儿是否存在21-3体综合症、先天性心脏畸形、先天性膈疝以及致死性骨骼畸形等。
通常许多医院为孕妇建档的前提条件是需要有一份正常的NT检查结果,无论郁楚后期要不要这个孩子,至少在手术之前,应确保每项检查都落实到位。
郁楚点头应下,旋即问道:“那我现在可以正常工作了吗?”
“理论上来说是不可以的。”梁宥臣道,“如果只是录制生活类的综艺,或者文戏,这些基本没问题。但孕期最好避免剧烈运动,比如拍摄打戏或者吊威亚,就算是孕中期也有很大的危险。”
郁楚蹙了蹙眉 ,一时没有接话。
《荆棘之夜》编剧更改之后的剧本他已经看过了,目前整部剧也到了收尾阶段。
经过编剧大改,原本应该有he线的男二号洛衍,在与苏夜抓捕郭鸣一以及幕后boss之一的监察委时不幸牺牲,在十六集时就领了盒饭,所以郁楚后续的戏份并不多,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
但是程影帝的那部电影马上就要开机了,他在里面饰演了一位偏执悲情的反派,虽然不需要像《荆棘之夜》那样频繁拍摄打戏,但也会有好几个吊威亚的镜头。
他想好好工作,又担心再次出现因戏受伤的情况,不由犯难。
梁絮白瞧出了他的犹豫,安抚道:“没事的,有我在。”
郁楚垂眸,轻声应道:“我会注意的。”
此番先兆流产虽然将郁楚和梁絮白都折腾得够呛,但好在有惊无险,第二日的NT结果和血常规值都是正常的,超声测值估测孕周约12w3d,非常顺利地建立了健康档案。
郁楚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总算能活动活动筋骨了。梁絮白这段时间因照顾郁楚堆积了不少公务,吃过晚餐后便溜进书房加班加点地处理文件,而郁楚则独自来到了银杏林散步。
暖白的路灯早在暮色来临时便亮起来了,为静谧的小径平添几许温柔。
八月中旬的天气依旧炎热,但傍晚的银杏林却带着几分凉意。
晚风微微凉,携来一阵淡淡的杏叶清香。
他坐在一处石椅上,仰面感受着这份难能可贵的安宁。
人在独处时,大脑很容易放空,那些被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求和欲望便会悄然滋生,如仲夏时的爬山虎,繁茂、肆意,在脑海里扎根蔓延。
灰蓝色的天空中悬挂着零星几颗星子,与林中的秋蝉声不谋而合。
郁楚的目光透过茂密的银杏枝桠望向稀疏的星辰,思绪渐渐与那些梦境相连。
——儿时的仲夏夜、外婆的松子糖、酷暑里的白糖罂,以及……那个曾出现过好几次的,穿着粉色泡泡裙的小女孩。
那个女孩总是在梦中向他奔来,可那条路仿佛无止尽,他们谁都无法触碰到彼此。
郁楚在石椅上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夜色彻底来临,他才渐渐回过神。
今日梁宥臣给他看的那份NT检查报告单上,有一个黑白分明的影像。
经超声所见,增大的子宫宫腔内明确可见一成形的胎儿,虽无法看清四肢,可是侧面的身体轮廓却异常清晰。
那是一个已经分化出头、手、脚、躯干的胎儿,有了“人”的形态,再也不是简单的“胚胎”了。
从检查出这个孩子那日起,距今已有六周左右的时间。
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
郁楚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自己是如何果决地说出要打掉这个孩子的,彼时的他,完全无法接受自己的肚子能孕育出生命。
可是现在……
他竟然动摇了。
无论是妊娠期分泌的催产素、雌激素以及多巴胺让他产生了与母性/行为相同的父爱,还是世界观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改变,总而言之,他开始在意这个孩子的去留。
郁楚滚动喉结,艰涩地闭了闭眼。
夜风轻拂,银杏林沙沙作响。
他抬手折下一枝银杏,苍翠欲滴的叶片在指腹上留下柔滑的触感。
怔然间,余光里撞进一道颀长的身影,郁楚抬眸,便见梁絮白自小径尽头快步往这边走来。
他穿着一件褐色的工装裤,上身是无袖白T恤,两手闲适地插进兜,依然是那副放荡公子哥的模样。
耳骨上的钻石耳钉被路灯映出了斑驳的光泽,将他身上的那股子纨绔劲儿彻底凸显出来。
男人缓缓走近,在郁楚身侧坐下,长腿一伸,颇为恣意。
“再过两个月,这里就是整个渝城最漂亮的地方了。”梁絮白勾着唇角,语气十分散漫,“到那时,满地都是金灿灿的落叶,厚厚一层,踩在上面舒服极了。”
郁楚似乎已经预见了那样的美景,眸光里仿佛盛满了金黄的色泽,颇为柔润。
他淡淡一笑:“听说你以前从不在这边住,是因为这里太过僻静。”
梁絮白翘着腿,脚腕子一晃一晃的:“现在倒是体会到了僻静的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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