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眼便看见跟前苏雪青涂抹啫喱而缕缕分明有些发硬的头发,发香一阵阵钻进他鼻孔里,熏得他大脑变得沉甸甸的。
高毅在社会上这么些年,也遇到过别人的善意。但像他这样的人,特别是更年少穷困的时候,遇到更多的还是来自他人的鄙夷和轻视。
他们非亲非故,苏雪青这样活在云端的人,却请他喝咖啡,还帮他处理伤口,怎么会有这样心地善良而温柔的人?
高毅轻声说:“能开车,你有需要尽管打电话叫我。”
消完毒,苏雪青翻出一个药瓶,往上喷了一些药粉。
药粉下去,刺激增加,高毅眉头紧皱。
“你这手怎么弄的?”
“剃鱼骨的时候,刀尖穿透了鱼肉,划到了手上。”
“厨房工作跟刀啊火啊的打交道,也有危险的地方,更要注意休息。”苏雪青最后将几圈纱布绕过虎口,缠绕在手心,最后在手腕处打了个结,“好了。”
“谢谢。”
“别客气。对了,这个药粉给你,换药时,消完毒撒在伤口上,很快就能结痂。”
高毅看着苏雪青,不知道该不该接,但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苏雪青干脆给他放在另一只手上:“坐你车这么久,这点小事,不用在意。”他把桌上散落的东西收拾好,端起刚刚的咖啡,“都凉了。”
高毅突然说:“这里的甜点还不错的,但没有我们酒店的甜品师做得好,下次我带给你尝尝。”
“行啊。”苏雪青有点忧心地看着他包扎好的手,“你这手暂时不能沾水,你一会儿上班怎么办?”
“可以戴手套。”
回到车上,高毅没有立马开车离开,而是摊开手掌。
伤口仍有洇出的淡红,却没有湿透厚实的纱布。手腕处的结头多余的部分被塞进了纱布里边,十分利落整齐。他又用力捏了下手掌,可能是那药粉的效果,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再打开手掌,淡红变得鲜明,血迹渗透出来。
苏雪青说得没错,后厨工作自有它的危险性。高毅剔过无数条鱼骨,这是他闭着眼也能完成的工作,却因为疲劳和恍惚划伤了手。疲劳和恍惚也是因为前一夜没睡好,而没能睡好的原因是他和妻子的争吵。
高毅原本有许多爱好,但在繁重的生活压力下,唯一还剩下的就是木雕。
他喜欢那种坐在桌前,一点一点将心中想象的物件从木头里刻画出来的感觉。只有这种时候,手中的刻刀和木块才能全部被他所掌控,内心的想象才能被他的双手所实现,而不像他的整个人生,已经成为轨道上的火车,必须按照那既定的路线进行下去。
他新买了一点木头,黄杨木和紫檀木,这两种木材都算贵的。他买的不多,也都是小件,一共也就花了几百元。
新木入手,他迫不及待想要试试,结果引起妻子不满。
先是怪他天天雕这些烂木头花了太多时间,对家庭关心不够。但最大的不满,还是怪他花钱去买了木材。在妻子看来,他雕的东西又卖不了钱,这便都是浪费。
这话也听得高毅怒火直冒。他做两份工,除了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干活挣钱,每月工资也几乎都交给了妻子。他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还要让他做到什么程度。
余曼丽听到这话,顿时红了眼睛,气冲冲回到卧室,拿出银行卡扔给高毅:“钱我都花我自个身上了吗?你的钱都在这儿你自个拿去,爱咋花咋花,我不管了。你的房贷、车贷、家里的开销,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
高毅不吭声。
余曼丽哭着数落他:“说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累,我一点不累。这个家,里里外外不都是我在打理?你每天回家,有让你做一顿饭?洗一次衣服吗?
“我的工资也都存着还贷款,我自己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你却舍得花大几百买一堆烂木头。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比这些破烂还不如?”
每次一吵架就都是这些话,高毅也烦。他那会儿情绪也糟糕,一点去哄余曼丽的心思都没有,离开书桌,回了房间。
余曼丽跟回房间,非要让他说出所以然。
高毅只是背过身去,说他很累了,让余曼丽也早点睡。
妻子在他身后呜呜哭泣半夜,也没等来丈夫的劝慰。最后实在气不过,起床把他桌上的工具和木头,还有一些半成品全部打包给扔到了门外。
高毅在床上听着这一切,却没有阻止她,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余曼丽扔他的东西,他知道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第6章
天上有半个月亮,被城市的灯光熏得昏昏的,好似也带着疲累。
温度很低,车窗内侧结了一层水珠。时间不早了,高毅把车开得飞快,想着赶紧去接了余曼丽回家。
早上出门,高毅看到他那些玩意儿全堆在门口。但他知道余曼丽不会真的把那些东西丢掉,因为工具和木材都是花钱买的。她要的只是一种权威宣示,告诉高毅,只要她想,她就能摧毁他唯一的爱好。
妻子并没多少文化,但她自有她的精明,尽管那精明有时候显得现实而且残忍。
车子刚转过路口,就接到余曼丽的电话:“你往哪儿开?我在路口等着。”
高毅把车倒回去,果然看到了路灯底下瘦小的人影。
余曼丽急切拉门上车,把手对准车里的暖气口一阵搓,说话还打着颤:“把车开这么快干啥,我手都快招断了,你都没看见。”
“天冷,以后别出来等了。”
余曼丽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今天是晚班。
“在这儿你不用调头,少开一段路,省油。”
高毅张张嘴,什么也没说。他拎了一个保温桶递给余曼丽
余曼打开,番茄牛腩汤,里边没有番茄也没有汤,全是牛腩。上了半夜的班,她早就饿了,照常从扶手盒找了一次性筷子,埋头吃起来。
车里静静的,充斥着牛肉鲜香的气味儿和女人咀嚼的声音。
吃了一阵,温热的食物填饱了肚子,也驱散了她身上的寒冷,车里的暖气也烘得她发热。往常这时候她就闭上眼开始打盹儿了。从下午三点一直到晚上十点,几乎都是站着,收银一刻不停手,很累人。
但今天她没睡。她和高毅吵了架,表面没什么了,但她知道,男人心里有疙瘩。她抱着手里的保温桶搓了搓,温度透过钢皮传到她手心里。
高毅算是个好男人吧。不酗酒不打牌,听她的话烟也少抽了,工资上交,也很顾家。虽然不太会说好听的话,经常很气人,但毕竟没什么大是大非上的不对。今儿她琢磨了一上午,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点过分。吃过午饭,便把门口的东西捡回了家。
“你的东西我没有丢,给你捡回来了。”
“嗯。”
“要不是你弄那么晚,耽搁睡觉,我也懒得说你。”
高毅没吭声。因为他知道,妻子主要不满的点也并不是他睡得晚。
余曼丽瞅着高毅的脸色,有些话她觉得自个不得不说:“还有,黄杨和紫檀多贵,你就自个雕着玩儿,有必要买那么贵的?随便弄点木头,过过手瘾不就行了。
“钱留着都是有用的,房贷、车贷、日常开销,还有丫丫上学,花钱的地方多的是。你要是想买衣服鞋子、吃的用的,我肯定不会怪你花钱,但你这就是个业余爱好,咱也没钱,为它花这么多钱,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生气?”
已经很多次了,高毅知道自己和妻子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沟通的余地。
一个自己完全没有兴趣爱好的人,实在很难理解别人为兴趣爱好的付出。他无法说动妻子,也不打算再说。对妻子的这些话,他只有沉默。
说完了该说的话,见高毅没有呛声她,余曼丽觉得他大概也听进去了些,气性也都消了。
她便说道:“等你这个月发工资,咱卡里就有十万了,你先拿去把车贷还清,车贷利息高。”
听到这个数,高毅有点惊讶,虽说他每个月收入不低,但房贷五六千,车贷两三千,还有一家人的生活,七七八八扣完,也剩不下几个钱。况且年初刚还了一部分车贷,还得卡里精光,这又有这么些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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