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游入海(50)

　　柳如海似乎能够感受到来自于幽身上那尘封的阴翳，如同被侵蚀已久的腐梁，让人时时刻刻担心它即将坍塌。

　　于幽深吸一口气道：“更可笑的是，这位单亲母亲竟是一家孤儿院的院长，在外永远都是一副大爱无私的做派，回到院里却无时无刻不再折磨这些幼小无辜的孩子们。犯错后被毒打、禁食、关禁闭……不过是家常便饭。”

　　“然而这些孩子却还要配合她去人前扮演幸福快乐的模样，因为这里凡是健康的孩子都会跳舞，所以常常有一些慈善活动会将他们邀请过去做表演，既应景又博眼球，多好……不过谁又会深究这背后究竟有什么呢？”

　　“小男孩儿那几年做得最多的就是逃跑——被打——再逃跑——再被打——疲惫、厌倦、恨意在年幼的心底生根发芽，不断滋长，他每天都在盼着那老女人快快死去，甚至想要跟她同归于尽。可他实在太弱小了，又常常陷入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之中，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询问，为什么要活着呢？他活着就是为了给别人赎罪么？”

　　陈年往事从心底剥落，犹如斑斑驳驳老旧的泥墙，于幽坐在长椅上沉默了许久，男人就这样静静陪他坐在那里，看近处蝴蝶轻舞，飞鸟展翅。

　　过了许久，于幽终于从沉寂中走出，转头凝望男人，眼中的冷寂与茫然慢慢褪去，一点一点绽出了一个熟悉的笑容：“还好……在十三岁那年，他遇上了一个人，一个将他所有想法打碎重铸，让他重获新生的人。”

 

第0055章 两心相依2

　　少年时的经历对一个人的影响会有多深？

　　十几岁的年纪，心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彷徨，凶狠的诅咒能堆叠多深沉的绝望，温柔的抚慰就能凝聚多长久的希冀。

　　于幽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些彻骨的寒意，然而当你习惯并且麻木之后，便觉得这世界不过如此，精神似乎在无边的荒野中独自摸索、困顿、犹疑。可当一束光突然刺破黑暗云层，照射到那荒凉心上时，所带来的震慑足以重塑一个人格。

　　“那是一次慈善拍卖活动，孤儿院的孩子们再次被邀请去现场演出，”于幽继续说道，“其实在那前一天，少年还计划了一场逃跑，当然还是失败了。他被拖回去狠狠教训了一顿，连带着帮他做掩护的孩子也一并受了处罚。”

　　“也是在那天，少年的不甘与压抑积蓄到了顶点，趁着第二天活动的空档又一次偷偷溜了出去。那是一个晴朗的夏天……”于幽渐渐笑了起来，“万里晴空不见一丝云彩，他莽莽撞撞闯入了一个地方，瞬间被面前的巨幅油画吸引了目光，再也挪不动一步。”

　　柳如海听到这里，定定看向于幽，那眼中含了许多不明意味，等待着他的下文。

　　“画面里同样是湛蓝的天，阳光夺目却不刺眼，碧蓝的海面上一艘巨轮刺破天际线，带起无数翻腾的白色浪花，船的两边是不断跃出海面的海豚，追逐着轮船，而在它们上空，还有一群飞鸟，自由地展翅翱翔。”

　　“他也不知怎么了，看到这幅画后心里莫名升腾起一股快意而又向往的感觉。就在他呆呆愣愣站在那里移不开目光时，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旁边，与他对话，那声音轻柔、优美，不似以往他听到过得任何一种声音。”

　　于幽陷入悠远的回忆之中，仿佛来到了两人面前，静静地听他们轻声交流。

　　“喜欢这幅画？”

　　少年没有回答。

　　“这幅画名字叫《引》，要知道生活并不是永远充满希望的，总是需要有一些让人不得不坚持前行的理由，每当想要退缩的时候，想到这个理由就有了指引，有了方向，有了永不放弃的信念。”他听见男人春风般的话语，并没有因他的无视而恼火，“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指引。”

　　“我没有！”少年并不买账，冷冷地说。

　　“那只是因为你没有找到罢了。”男人不恼，依旧温温润润地笑着，“你从这幅画里看到了什么？”

　　“自由。”少年竟然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两个字——自由，求而不得的自由。

　　“唔——也对！”男人若有所思，点头认同。

　　“你不会懂的。”少年嗤笑，转身就要跑掉，却被男人抓住衣领拉了回来，

　　“放手！”

　　“你要去哪里？在这里乱跑是会被抓住的。”

　　“我不要你管！”

　　“想不想继续看画？这里还有很多。”

　　少年挣扎的动作听了下来，不信任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却无比好看的人。

　　“走吧……”男人笑着拉起了他的手，那一瞬间，少年轻轻瑟缩了一下。

　　随后，他被带到了影壁后面，无数大大小小，色彩明快的画面映入眼帘，令他目不暇接。

　　男人牵着他，从每一幅画面前走过，一幅又一幅为他介绍着。在男人口中的世界里，有光明、有自由、有向往、有希望，唯独没有少年所熟知的寒冷与黑暗。

　　“真有这么好么？”少年不由问道。

　　“世界有多凶顽，就有多温存。你的心是什么样，看这个世界就是什么样的。”男人微微躬身，凝望少年孤冷的眼睛，抬手揉了揉那沉重的小脑袋。

　　可如果生活遍布苦痛，又为什么还要继续饱受折磨？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少年眼中涌出不解，也许是这个人太过温柔无害，让他不由自主问出了一个长久困扰着他的问题。

　　“为了寄托，为了希望，为了自己的热爱。”

　　“什么是寄托，什么是希望，我又热爱什么呢？”他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能够值得他继续坚持下去。

　　“那就需要你自己去寻找了，看你想要得到什么，又能够付出什么……”

　　“你是来表演的吧。”男人看了看少年身上的衣服，似乎在转移话题，了然问道，“你喜欢跳舞么？”

　　“我恨跳舞！”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讨厌！”

　　“觉得被利用了？”男人竟然一语道破！

　　“在能力有限的情况下，不要过于在意别人利用你的最终目的，只需权衡你能在这件事情中得到什么就好了。”

　　“可……可以么？我也能够得到好的东西么？”少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茫然的内心突然裂出了一道缝隙。

　　“我们改变不了旁人，就只能改变自己的心了，虽然接受起来很难，但我觉得你应该可以做到。”男人笑着，那笑容里是少年从未见过的温柔光芒，入心入怀。

　　他从未见过这般明亮的笑容，如春日细雨，寒冬暖阳，轻轻柔柔落在心头，一下润湿温暖了那片贫瘠的土壤。

　　“这些都是你画的？”似乎觉得自己盯了人家太久，少年眼神闪了闪，尴尬地红着脸问道。

　　“是呀！艺术可以给人力量，舞蹈也是一种艺术，为什么不试着喜欢一下呢？也许这样你就会找到自己的热爱与寄托了。”男人说道这里，声音里染了愉悦。

　　少年身躯震了一下，看着男人那认真而诚恳的面容，思维有一瞬间的凝滞：如果我做到了，是不是……就可以变得像他一样好了？

　　不过是一次普通的相遇罢了，少年却深深记住了那个画画的人，记住他手上的温度和眼底的温柔。

　　最终，他还是回到了舞台上，目光一直落在前排含着鼓励微笑的人身上，似乎想要证明什么一般，第一次用心且卖力地跳了一支舞。

　　“主人，您相信么，有时候就是一段看似微不足道的经历，却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所谓精神与灵魂的救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于幽从回忆中走出，说道，“其实那天，是那个偏执的小少年最后一次逃跑，他知道一定不会成功，但还是想要试一试，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死心了，然后打算回去与这个世界正式告别。”

　　“可是那之后，他开始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静待时机，甚至能够接受院长所有的安排。不再无谓地挣扎反抗，重新思考舞蹈能够带给他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