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热情(82)

　　他们不断调整着站位，时初很耐心地配合他们，一会儿站在侧面，一会儿又到中间。好不容易拍完照，其他人挤到摄影师旁边争相翻看照片，只有时初还留在原地，安静地低头整理刚才不经意间被人弄歪的衣领。

　　他已经穿上了黑红拼接的学位服，宽大的袖摆随着他的动作滑到小臂，露出了骨节分明的手和腕部凸起的尺骨。

　　学位服设计得十分宽大，大部分人穿上中规中矩，毕竟只是个学位的象征，又不是为秀场而生，很难被穿出特别的美感。

　　但或许是脊背挺直，举止之间从容淡然，秦煜看着时初，不知道几岁背过的词句突然出现在脑海中。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这样的形容很适合他。

　　闷热的夏天，黏腻的空气，人们汗流浃背，汗珠从额角滑落。可时初本来就是不易出汗的体质，即使穿着布料不透气的服装，整个人站在人群中，也显得清清爽爽。

　　距初见过去了这么久，不谈两人之间繁冗的过去，仅仅就这个人本身来说，秦煜还是得承认，如果他失去一切记忆，而此刻就是他见时初的第一眼，依然会为此心动。

　　拿着气球站在过往的人流中很容易引起注意，秦煜看见时初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往自己这边看了两眼，说了句什么，时初就扭头过来，看见他，眼睛里瞬间有了光。

　　这样的形容并不夸张，秦煜觉得他的表情和豆沙看见小鱼干时简直一模一样。

　　时初快步走过来，到了他面前有点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下开口问：“怎么没给我发消息？”

　　“没事，我随便走了走。”秦煜把手里的气球递过去，“要这个吗？”

　　这个气球在校园里随处可见，几乎是人手一个，没什么珍贵的，但时初睁大眼睛，很开心地接过去，看了看，问：“这个贴纸是你贴的吗？”

　　秦煜笑了笑：“嗯，就认识为数不多的几栋建筑。”

　　时初也抿唇笑了，听见秦煜问：“你刚才要说什么？”

　　“唔......”时初含糊着飞快吐出几个字。

　　秦煜凑近了问：“什么？”

　　时初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说你好看。”

　　因为是来学校，秦煜今天也没穿得多正式，就简单的一件浅色T恤和休闲裤，融入一帮学生中，倒也没什么违和感。

　　后面有人在喊时初，听着是要让他过去对什么稿子，时初回头应了声，转回来表情有些为难：“我们院的毕业典礼今年就在这个操场举行，因为早上的彩排有个环节出了点问题，所以现在在临时调整，你要不先去那边的小广场找家咖啡店坐一会儿？”

　　毕业典礼是下午两点半正式开始，现在已经有学生在陆陆续续进场了。主席台下摆放着许多凳子，秦煜看了看，说：“没事，我就在操场，你给我找个位置吧。”

　　于是时初带他走过去，一路上有不少人和时初打招呼，时初低声道：“这也算是我的主场吧。”

　　秦煜看了他一眼，时初接着说：“以前和你在一起总是你向大家说起我，这次让我来。”

　　“你想干什么？”秦煜有些好奇。

　　时初却没说，带他到第二排中间的座位前：“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还要过去有点事。”

　　“这么好的位置，留给我这个外人啊？”秦煜发现第一排坐的都是学校领导，他这个位置已经是除此之外视野最好的了。

　　时初看着他，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些小小的骄傲：“我说要留，他们就得留。”

　　秦煜顺着他：“这么厉害。”

　　“好了好了，”还是时初先撑不住，转身不知道从哪拿出个印着学校logo的帆布袋来交给秦煜，“我要过去了，不会很久的，你等我。”

　　秦煜打开袋子，里面有冰袋，饮料和小风扇，时初怕他在这里热，准备的很周全。

　　除此之外，还有厚厚一本胶装文件，秦煜拿出来看了看，才发现是时初的学位论文。

　　“典礼之后还要拿去交给导师，就一起带过来了，之前装订的有一点点瑕疵。”时初解释道，“我真的走了，很快就回来。”

　　“快去吧。”秦煜哭笑不得，怎么感觉他被当成小孩子了。

　　主席台前搭了台子，一块很大的LED显示屏，两边都是音响，典礼还没开始，现在放着暖场视频，是一些学生为即将毕业的学姐学长录制的祝福，气氛倒是营造得浓厚。

　　秦煜视线随着时初动，看他在主席台侧和人说着什么。他一旦专心做起事，神色就立马认真了起来，带着点不自知的疏离，看着比面对自己时多了几分沉着冷静。

　　很快时初就去了其他地方，秦煜看不见人，有些无聊，从帆布袋里拿饮料的时候不小心带出了论文，他就随手翻了翻。

　　不太看得懂，论文是全英文版本，那些专业词汇动辄一大长串，隔行如隔山，秦煜读都读不通顺。

　　不过翻到最后，他看见了致谢部分。

　　秦煜毕业好几年了，自然不知道现在论文致谢也开始卷起来。不论什么专业，大家被一板一眼的论文折磨久了，就开始卯着劲儿在致谢部分发挥自己无处安放的文采，五言七言换着来，全篇文言文也不是没有。

　　时初虽然不偏科，但上学时语文也是所有科目里比较短板的那个了，他的致谢看起来规矩许多，没有什么回首过往之类的抒情之句，先是感谢了一些老师和同学在学习上的帮助，之后感谢了他的母亲。

　　对于时初的妈妈，秦煜并不了解，也不知道他们母子之间会是什么样的相处模式，这一部分不长，时初在最后写道——我曾经以为妈妈讨厌我，这样的认知几乎贯穿我人生前二十几年。直到读博前，我偶然透露出自己想继续读书的想法，妈妈不说话，次日我就收到了她寄给我的钱。我想，她或许没那么讨厌我呢？

　　秦煜把这段话反复看了几遍，因为混在学生之中而轻快的心情忽然沉下去了一些。

　　他小时候连妈妈说话语气重了一些都要赌气说妈妈不爱他，那时初呢，他难道从小就觉得自己不被喜欢吗？

　　如果将来自他人的爱意比作瓶子中的沙，那么秦煜自己，包括与他关系不错的大部分人，是这样的——他们的瓶子一开始总是满的，他们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应该值得这些爱意，当他人表现出不符合爱意的行为时，他们也许会倒出一些沙。当瓶子空了，他们会发现，原来你不爱我，那我们就拜拜吧。

　　而时初的瓶子总是空的，当有人表现出爱意，他才会小心翼翼，十分谨慎地倒入一点点沙，可即使这样，他还要对着瓶子发呆，怀疑这点沙的真实性和持久度。

　　人们的安全感总是来自于他所拥有的东西，有人因爱而肆意，有人无爱一身轻。

　　时初坚守空瓶，“空”就是他安全感的来源。

　　只要从没有得到过，也就不怕失去。

　　时至今日，秦煜才从这些细枝末节中得以明白，时初要爱人，并且要承认自己的爱意，也许一开始就需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勇气。

　　这些日子，时初做出种种行为，都是为了证明秦煜在他心中的分量。而这些被他欲意轻松带过的行为背后，一定镌刻着更为深厚浓重的感情。

　　秦煜眼眶有点酸涩，视线再往下，猝不及防的，他在致谢中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第68章

　　严格来说，是自己名字的拼写，全英的论文，致谢也同样如此。

　　比起大段感谢的词语或者夸张的比喻，时初似乎更擅长写一些具象的小事，他在文中提到的，是秦煜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细节。

　　“最后要写到的依旧是他，学习生涯常有不得要领的时候，焦虑之下总是失眠。他会在睡前给我一杯牛奶，时间长了，我甚至以为牛奶本来就有不错的催眠功效。后来一个人，喝多少牛奶还是无法入睡，也是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对乳制品提不起多大兴趣，纯粹是热衷于他给我的那一杯而已。”

　　“没想到有一天会对一杯牛奶曾经沧海难为水，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喝到。秦煜，这次提了名字，希望他不会介意，很感谢他，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