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樟县没有外卖,没有太多娱乐,甚至连天气都被附近的重工业污染过,即便是中午十二点,天空也依旧弥漫着一种暗暗的青灰色。
别说长住数月,哪怕是只呆上几天,也能感觉到那种凝滞的气息。
世界的飞速变化,在这里都被悉数隔绝。
这里没有电影院、百货大楼、游乐场之类的地方,街机厅还维持着九十年代的样子,人们更热衷于去麻将馆玩个痛快。
街道宽度很窄,来往的车辆夹杂着面包车和三轮机动车,甚至偶尔也能看到老农驱赶着牛车经过。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四人找了个小宾馆住下,单是看见浴室里红褐色的斑驳锈垢,以及房间里泛着霉斑的薄薄床单,已经有本能想跑的冲动。
——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要不呆一个星期算了?
蒋麓放下行李时,惊动墙角的蜘蛛,脑袋上冒出叹号。
“以前的房子,是不是都有虫子?”
“多多少少都会有,”苏沉整理着个人物品:“所以布景里记得弄一些蜘蛛网之类的。”
“我现在记上。”
按理说,想要去中学教书,一定得有教师资格证之类的东西。
但他们辗转着一打听,现在但凡家境好些的都搬去好县城里读书去了,小县城里师资短缺,教师们都习惯了身兼数职,同时要管好几个班的学生。
蒋麓托人帮忙联系沟通,一听说他们几个是名牌大学来支教的,而且自费生活出行,不要工资,校长很快就答应了。
两个编剧决定教语文英语,他们两则负责教数学和理科。
当下正是冷的时候,一月里寒风呼啸,又湿又冷,熬得人晚上根本睡不着。
宾馆空调像个有常年肺炎的老病人,一打开还有颜色古怪的液体汩汩往下滴落。
苏沉第一天夜里被冻醒以后,把行李箱里所有的棉衣羽绒服都拿了出来,像粽子一样裹着勉强睡了一夜,第二天感冒的鼻尖红红。
两人像是来这专程做笔记的,又凑在一起折磨。
以前那个年代,人人都营养充足,健康开朗么?
好像也不是的。
物资匮乏,生活贫瘠,生病反而是常态。
白素泱的样子渐渐真实起来。
他不应是光鲜亮丽的样子,连站姿都未必能挺直。
冬天太冷了,冷得人只能佝偻着往前走。
手也冷,耳朵也被风吹得发痛。
有时候感冒太久了,会习惯性咳嗽。
苏沉练了几年的芭蕾,如今重新学着弓腰含胸的姿势,看得蒋麓暗暗心疼。
真是糟蹋……
苏沉在宾馆里琢磨着走了两步,瞧见蒋麓看他的目光,像是发现对方的小心思。
“贫贱夫夫百日哀,”蒋麓拿热水壶给他续了杯热茶:“辛苦你跟我一起受罪。”
苏沉接过杯子,悄声道:“蒋导演,你和演员贴这么近,不避嫌了吗。”
“不许乱讲,”蒋麓凑过去亲一大口,又正色道:“叫我男朋友听见,有他闹的。”
第153章
仅仅是过了一周时间, 两个陪跑的编剧就已经想买火车票逃跑了。
再在这里过下去,人都得憋到发疯。
小县城里人人都在忙碌于生计,书店里的读物乏善可陈, 网吧仍是世纪初的破落样子。
这里的社会青年更喜欢台球厅之类的地方, 有很多人没有读过书, 也并不会使用键盘鼠标。
如果说生活的单调枯燥还在预估范围内,支教生涯的各种挫折则是一记重击。
人民教师四个字读起来光荣伟大, 现实却是千疮百孔。
初中生也好,高中生也罢,在这样一个落后原始的环境里, 对学习的兴趣很是一般。
有人会毫不避讳地在课堂上玩纸团说小话,有人直接压根不来,听说可能是回老家种田了, 也可能是跟着父母去外省打工了。
苏沉先前看电影剧本时, 看到学生起哄老师,以及他们故意刁难白素泱的情节,代入感还不是很强。
等两个星期的课强坚持着上下来, 他才渐渐能感觉到那种隐忍里的麻木。
他要演的,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
小人物不会有太多的追求理想, 生活目标仅限于安稳的过过日子。
被街坊邻居嘲笑穷酸也好, 被学生们哄闹到上课时下不来台也好, 在麻木黯淡的生活里不值一提。
他会像拧足发条的机器, 兢兢业业地做该做的事。
没有多余的念头,没有多余的追求。
看到糕饼铺子里热腾腾的枣糕,想买两块吃, 也会觉得自己不够安分。
这样的精神体验在来到县城之前, 是他很难复刻理解的。
很快, 在两周到来时,两个编剧都熬不住了,嗫喏着想走。
蒋麓很爽快地答应,还说三倍工资会照发,辛苦辛苦。
破落宾馆里两位住客搬走以后,更显得生意惨淡,只剩他们两留在这里。
日子反而到此刻才开始沉淀。
衣食住行,变成很俗套的重要问题。
他们在县城里买了厚厚棉被,床单下也压着厚絮垫子。
每天晚上睡觉都像在做负重训练,不压严实都不够暖和。
带来的轻薄外套不够凑合,很快衣服也换成当地人的棉衣,样子不算好看,但足够耐寒。
教师学生共用一个食堂,菜式是万年不变的榨菜炒肉丝和清炒小白菜,肉丝每次细的可以拿来当牙线。
两人一边拿着铝饭盒扒拉着吃饭,一边研究白素泱在电影里每餐能吃些什么。
男主角在电影里的每一顿饭,都是很细小的点缀。
偏偏能触动观众的真实,都是雪粒般的微小细节。
他们渐渐学会如何和兽群般好动爱闹的学生们平和相处,渐渐认识小县城里日常碰面的大爷大婶,每天路过时还能停下攀谈几句。
白素泱的生活轨迹在不断丰满上色,变成越来越真实的一个人。
两个月一到,经纪人先是沉不住气了。
“啥时候回来!!时都还有一堆事,下周就是颁奖礼了记不记得!!”
苏沉趴在免提电话旁边,一边改字迹潦草的作业,一边顺口安抚。
“快了快了,这周上完课跟学生们告个别就走。”
“你们两是真的能熬啊,”铃姐亲眼看过那里的照片,隔着电话语重心长道:“这种事交给小编剧去做不就行了,你有这个时间接接广告不也能挣钱?”
“那肯定不一样。”
得知两人会按时离开,校长也不挽留,像模像样的感谢了几句,还给他们一人发了个奖状。
再去和几个班的学生陆续告别时,学生们反应比预计要淡定很多。
县城日子很苦,老师们都在往外走,都是年纪偏大的老教师才会长久留在这里教书。
他们看了太多人离开,面对告别时也有些茫然。
大概这是第一对会与他们认真告别的老师。
苏沉想了又想,还是鼓励他们要好好读书,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他摘下自己随意戴来的智能手表,把它送给班里一直在努力读书的女学生。
加油。
两人再坐火车离开这里时,都觉得恍若隔世。
“回头不管电影卖不卖钱,我们都去捐一些奖学金吧。”
建希望小学,给山区捐营养午餐,以及其他力所能及的事。
能做的一定有很多很多。
蒋麓点头答应,也是一样在想同样的事。
“现在再想到白素泱,好像才觉得真的认识他。”
“我也这样感觉。”苏沉端着保温杯,在长期讲课后嗓音一直有些哑:“恩师在面前被杀这件事,会像一把烈火点燃了死灰。”
“以他从前的保守平静,很难想象会有人为信仰付出到这种地步。”
蒋麓再聊起这个角色,也渐渐像在谈论一个认识的朋友,深深颔首。
“那个场景的冲击感……我脑海里已经有画面了。”
这些天一直在积累素材,完善剧本,虽然日子贫苦朴素,但又好像过得特别充实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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