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虽说是镇子,不过几十户人家,占地太小,政府并没有宣传打造,少有游客往来。
他们沿着破碎的青石板路往镇子里去。白天下过雨,石板的缝隙还有积水残留,青苔和杂草顽强地在墙角边生长。间或传来一两声犬吠,紧接着是主人模糊的叱责,便再次沉寂下去。偶尔有人从他们身侧经过,三三两两,说着刚刚结束的牌局,手里提着捆翠绿的青菜和一只浑圆的西瓜,打量一眼深夜的外来者,目光却不多停留,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
李玄显然也是头一次来,走到拐角总得停一停根据两边的门牌分辨方向,盛敏一个字也不问,只站在身侧默默拿手机替他照明。
空气中好像有花香,这个时节,大约是茉莉或者夜来。不知种在哪户人家,只有淡淡的香气弥漫,细闻又不见了。
无端地,盛敏想起小时候学桃花源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古镇上的路弯弯绕绕,每面墙都相似,一个一个路口拐过去,好像在原地打转。偏偏李玄选定方向就走得笃定,盛敏也乐意陪他兜圈,漫无目的也可以。
不知名的花香始终围绕着他们,又在某一刻被某种甜腻的香气取代。那味道是熟悉的,盛敏有些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前方有户亮灯的人家,他转头去看李玄,帽子不小心掉下去,又被李玄眼疾手快地接住。
拍了拍帽檐边蹭过墙壁时沾上的白色的灰,李玄唇角微微勾起,抬手重新扣在盛敏头上。往前轻轻推了下他的背:“来。”
第69章 不要再见
石板路尽头一棵高大的榕树,被雷电击打过,一半已经枯死,另一半依旧欣欣向荣,在夜幕下显出苍翠的颜色。
榕树下亮灯的是间点心铺子,木质的招牌上连个店名也没有,推门进去的有些发黄的玻璃柜台里,零星有没卖完的糕点,最老式的那种,形状不够精美,也没有鲜艳的色彩。只有香气诱人。
“有人吗?”李玄敲了敲柜台。
“等等。”半晌,通往后厨的门响了一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面回答,解着围裙从里面走了出来,“买点心吗?打烊了……明再早来吧?八点就开门,有刚出炉的。”
“下午预定过的。”李玄报了号码。
“哦......是,记了的。”老人恍然,拖长了声音,“在等你呢。”弯腰从柜台下找出个厚厚的牛皮笔记本来。
“姓李对吧?……还以为你不来了。”他摸出老花镜戴上,手指在纸页上一行行滑动过,找到记录的名字,抬起头笑得很和蔼,“你们先坐吧,早准备好了,我去拿。”
柜台左边悬挂着扎染的靛蓝色花布,往上几级台阶,面积不大的跃层只摆得下两张小木桌。
夜风的吹拂下,风铃碰撞间带出细碎的声响,暖黄的灯光洒在陶瓷瓶里向日葵和红色非洲菊的花瓣上,又被水珠折射出晶莹的光。
“订晚了点,镇上的花店只能买到这么多花。”他们在木桌前坐下,李玄轻声解释。
花束不够盛大,但花朵全都饱满得像要从瓶中溢出来,灯光下重重叠叠的影子占据了半大张桌子,盛敏轻轻碰了碰花瓣,水珠滚落到他的指尖。他笑了笑,满足又无奈:“记性怎么这么好?”
“不知道,就是记住了。”李玄很随意地说。
盛敏就笑了,四下打量一圈:“好久没有吃过桂花糖了。”
“那一会儿可以尝尝味道是不是还一样。”
“怎么找到这家店的?”盛敏抬眼看他,“很麻烦吧,我都不知道,原来搬这里来了。”
“不麻烦。”李玄摇头,“你的要求又不多,都不麻烦。”
盛敏抿抿唇,难得带点促狭的意味,但目光是柔软的:“话剧票也很好买吗?”
李玄耸耸肩:“不会比电脑主机更贵。”
被反将了一军,盛敏没做声,半晌抿了抿唇才小声说:“不是这样比的。”
“对啊。”李玄垂下眼睛,重复了一遍,“不是这样比的。”
帘外传来脚步声,木楼梯咿呀作响。老人端着托盘走上来。
最上头是一碟桂花糖,晶莹剔透,下面是各色的点心,从桃花酥到青团。种类太多,老人家上了年纪端得吃力,李玄起身接过,将碟子依次放在桌上。
“每种我备得都不多,太晚了,点心不好消化。”老人说,又有点遗憾,“出炉有一会儿了,没有刚做出来的味道了。”
盛敏于是顺手夹了一块绿豆冰糕,咬了一口,里面加了梅子碎。温声道:“还是很好吃。”
老人家就笑了,看着盛敏突然又咦了一声:“小伙子,你有些面熟。”
闻言李玄眉心不由得一跳,盛敏还是很温柔地笑着:“以前开在滨江路的时候,我常买你家的桂花糖。”
“哦,难怪眼熟。”老人连连点头,感叹道,“开了好多年,现在租金涨了,租不起……还是回家好,在城里那么多年都不习惯,人年纪大了也总想回来……”
他絮絮叨叨又说了好一会儿,盛敏始终很耐心地听着。许久老人自己先回过神来,“哎,你看我这,人老了话多......你们吃。走的时候门带上就行,我去睡了。”
“来晚了,耽误你时间了。”李玄把托盘递还给他。
“没有的事......”老人挥挥手,又顺着楼梯走了。
回过头,盛敏已经吃掉了半块桂花糖。
“怎么样?”李玄忍不住微笑。
“和原来味道一样。”盛敏轻快地把剩下的半块糖放进嘴里,把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我知道你不喜欢甜食,但要不要试试看?”
李玄乖乖重新坐下来拿了一块,其实尝不出这家的糖和别的有什么分别,对他而言还是太甜,拿过茶喝了一口。
“好吃吗?”
这家的茶是茉莉香片,想来品质不算太好,入口略微有些涩,和嘴里残留的甜味混在一起,显得更腻了。可李玄看着对面盛敏略带期待的神情,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下楼的时候铺子里的顶灯已经关了,只留了一盏微弱的夜灯照明。柜台上多了两瓶包装简陋的桂花米酒,下面压了张宣纸说是送给他们尝尝。
夜更深也更静了,整个镇子都陷入了沉睡。走到拐角,盛敏回过头去,榕树的影子已经彻底盖住了小小的院落,只有依稀的桂花香气残留。
他们提着酒沿着小路慢慢走,像两只漂泊又相依为命的游魂,默契地都不提回去的事,似乎不离开这个镇子,就不用谈前路,不用思索分别。
一个一个弯绕过去就到了河边,对面是一排吊脚楼,在水面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并肩在河堤边坐下,晚风习习,带走残余的暑气。连接着河面的石梯上,有人浣衣遗留的捣棒,几只芦苇船晃荡着,没有渡河人,它们只是这个寂静夜晚用作装饰的点缀。
没有交流,他们无声静坐在河边。盛敏拧开盖子慢慢喝着米酒,带着露水的空气沾湿了他们的衣衫,半晌,他低低开口:“现在真好。”
“什么?”李玄没听清。
“现在。”盛敏伸了个懒腰,重复了一遍,轻轻笑起来,“比今晚的话剧还要好。”
“为什么?”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像一把钩子,李玄不由得顺着他发问。
盛敏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手指摩擦过瓶身上的水珠:“太多人了。”
是太多人了。李玄想,盛敏并不喜欢拥挤的地方,尽管他常常都陷于簇拥中。
他懊恼于自己的不够谨慎,开始认真思索起包场的可能性,忽然又听见盛敏接上了方才没说完的后半句却是:“我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
不大的声音好似惊雷炸开,原本在想什么就都忘了。大脑空白了很久,才转过头去,盛敏却也正在看他。
桂花米酒不知何时已经喝掉了小半瓶,对视许久,盛敏忽然笑了,掌心撑着冰凉的石板,一点点贴近了过来。淡淡的米酒香气弥漫,像无数根丝线将李玄缠绕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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