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茶俗厅之后,他们又去逛了茶缘厅。
茶缘厅里最特别的地方,应该就是为了纪念西池当地的茶学专家张老先生而设的一间隔间。
张老先生生于百年之前,是全国十大茶学专家之一,不仅对茶学研究深广,还对茶学的教育、科研、生产的发展都有杰出贡献,还设计并创造出了手推揉茶机,改变了传统茶工的揉茶方式。
这间展厅里就摆着张老先生设计发明的揉茶机,从第一代到之后第四代,依次摆在展厅中央。除此以外,这里还留有他曾经用过的茶具和无数珍贵的文献墨宝,包括揉茶机的手画设计稿、手写的茶学研发笔记等等。
“没想到张老先生还是个书法家啊。”陈彦看着墙上挂着的几幅书法随口感慨了一句。
孟迟点了点头:“算是吧,张老先生除了茶以外,也酷爱书法。”
宋琛看了他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墙上挂着的那几幅字,眉心很轻地皱了起来,看了片刻,他转头望向郁庭之:“庭之,你觉得呢?”
郁庭之审视着那几幅墨宝,片刻后开口道:“一般。”
孟迟微挑眉梢,含笑地看着郁庭之。他对书法没什么研究,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倒是很欣赏郁庭之这样自信的直言不讳。
毕竟进入茶行业之后,他就没听过谁说过这个“茶界泰斗”的半点不好。
宋琛浅笑着颔首:“的确算不上佳作。”
“你们这些小年轻懂什么啊?在这妄议人家老艺术家。”一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冷哼一声,不屑地扫了一眼宋琛和郁庭之,“一般?!哼!你们懂什么?”
孟迟闻言觑了一眼郁庭之,没忍住笑了一声,拱火似的小声对郁庭之说:“郁老师,你要不说说怎么个一般法儿,看能不能说服人家?”
郁庭之瞥了他一眼:“你想看我和人家吵架?”
孟迟挑眉:“艺术家还会吵架?”
第46章 难追
一旁的宋琛看着他俩交头接耳,低声说笑,眸光黯了一瞬,片刻后他忽然开口喊了一声“孟先生”:“你觉得呢?这字算得上艺术品吗?”
“嗯?”孟迟微愣,对上宋琛颇为幽深的目光,他眉梢微挑反问道,“宋先生是觉得张老先生算不上艺术家?”
“不,”宋琛摇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孟迟笑了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张老先生既然是艺术家,作品自然也算艺术品。”
宋琛沉默地看了他两秒,然后温和一笑,平静说道:“在茶学研究上,张老先生可以算得上是一代名家,但如果因为他在这方面的成就,就认同他的一切作品都属于艺术品,是不是有些以偏概全,夸大其词了呢?
“就比如这幅书法,无论是从笔锋走势,还是神采气韵的方面来看,都不能算是一幅佳作,更何谈艺术品。”
孟迟眉梢微挑:“宋先生对书法很有研究啊。”
宋琛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庭之:“和庭之在一起久了,多少要懂得一点。”
孟迟眯了眯眼睛,余光瞥了一眼郁庭之。
“经常有人说艺术无边界,可我却认为,艺术是存在边界的,或者说是门槛更为恰当。”宋琛说看向郁庭之,继续说,“有个人和我说过,艺术是奇妙的创造,是艺术家们经历了磨难、思考、想象等一系列痛苦的过程,才创造出来的珍宝,它可不会像石头一样随处可见,让一个漫不经心路过的人去发现①。
“下里巴人常见,阳春白雪甚少。
“艺术有门槛,欣赏艺术同样也有门槛。要完全懂得艺术,懂得欣赏艺术,只能让自己经历一遍艺术家所经历的创造过程,要用心去发现,感知,体会,那就必须了解相应的知识,拥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
陈彦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拉着宋珉,小声问他:“你哥是疯了吗?”
宋珉无奈地“嗐”了一声:“他就这样,以前和庭之哥哥在一起聊得更夸张,我一句听不懂。”
陈彦:“……”
宋琛看了一眼孟迟,又说:“如果思想阶层达不到统一,就无法欣赏到相同的美,无法理解艺术家的灵魂。这样的距离容易产生矛盾。就算能短暂地拉近,也无法全然避免。”
孟迟敛眉听着,脸上的笑容散了去,露出一种沉思般凝重的神情,片刻后,他才抬眸,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陈彦暗道不妙,心说这要是比文化,野0还真是不占丝毫优势。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提议道,“你们不饿吗?咱们去吃饭吧。”
孟迟没有要和宋琛争论的意思,宋琛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即便他把孟迟说得哑口无言,他心里也没有丝毫的快意,反而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
结束了茶文化博物馆的参观,郁庭之把学生们集合起来打包交给负责下午活动的老师,便和孟迟他们一块去吃午餐。
孟迟对这里相对较为熟悉,于是便由他找了一家味道不错的餐厅,他们一行五个人,便打了两辆车。陈彦懂事地一番操作之后,成功把孟迟和郁庭之留在原地,等第二辆车。
一直到坐上出租车,孟迟的眉心也还拧着,等到车辆启动,孟迟忽然开口:“郁老师,宋琛说的那个人是你是不是?”
郁庭之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大学的时候,我参加过一次辩论赛,主题就是‘艺术有无边界’。”
孟迟撑着手看着窗外,目光变得有些飘忽,轻声说了句:“是吗?”
就在郁庭之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孟迟忽然又转过头:“你也觉得艺术应该是高情逸态,曲高和寡,而不是家至户到,雅俗共赏吗?”
孟迟神色如常,只是方才望着窗外时眉宇间露出的那点儿忧愁没能散尽,被郁庭之捕捉到了。
他忽然就想到了写生的那晚,孟迟和他说起他师父对茶艺的追求与看法时,神情与此时有些许相似。
“你指的是茶艺吗?”看了他两三秒,郁庭才开口问。
孟迟脸上出现了片刻的愣怔,旋即他笑了起来:“郁老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大约是因为已经可以确定郁庭之的心思,所以宋琛说的那些话,孟迟没怎么放在心里。
反倒是由这番话联想到了他和杨正风之间的思想差异,如果说杨正风希望茶艺是高情逸态,曲高和寡的,那孟迟就希望雅俗共赏,百花齐放。
所以他才会陷入思索之中,不过他没想到郁庭之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郁庭之:“昨天佘山和我提过,说你让他暂时不用考虑拍宣传片的事儿,这事先往后推一推。我猜你应该是担心你师父又为这事儿动气。”
孟迟心头微动,他偏头看着郁庭之。
老实说,孟迟并不喜欢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可是当他注视着郁庭之沉静的双眸时,心里只有一种温润的妥帖感,是被理解的微妙心动。
“你明知道你师父会因为这些事生气,但你依然在一点点地尝试。”郁庭之徐徐道来,“你默许杨自乐利用网络宣传,接受网络给你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承受着师父不理解的怒气,只是因为你有自己的坚持。
“你想让茶艺文化被大众看到,也想让悠然茶馆因此增加收益,还想要维护,或者说不影响你师父的追求。”
随着郁庭之一字一句地说出他的猜测,孟迟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他原本有些离散的眸光一点点凝聚,注视着眼前的郁庭之,犹如注视着心底的自己。
等到郁庭之说完,孟迟久久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后,他才低笑一声:“郁老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郁庭之嘴角微微提起,浅笑着说:“我只是一直看着你。”
如果说方才郁庭之的那些剖析像利剑一样撕开孟迟的内心,那这句话可能就是温热的暖流,一点点流淌,拂过他心底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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