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确实怨过他们的缺席,但这并不影响他无忧地长大,心智健全,懂得许多成年人的无奈,也懂得为人父母同样拥有对人生的选择。
“妈,不要为我,为你自己。你喜欢做科研,那就继续做。”夏炎绕过餐桌,坐到她旁边,像孩童依偎在妈妈的肩膀,“我支持你所有决定。”
娄瑞没了声音,手放在夏炎的后颈,一下一下地揉,在夏炎想抗议她像在揉小狗的时候,她的肩膀隐隐地开始抖动,而后几滴水砸在夏炎的手背上,溅出一片水渍。
水渍扩大,夏炎才意识到娄瑞在哭。
“妈。”夏炎从她肩膀上起身,还没看清那张哭泣的面孔,娄瑞用掌根一把将泪和悲伤抹平了。
只剩眼圈有点红,“不说这个了,妈妈再想想。”她说,“你那个朋友几点到?我多做几个菜。”
“九点多,我去接他。”夏炎有意活跃氛围,“妈,你做饭不如做科研,别忙了,一会儿就等着吃吧。”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娄瑞轻声问。
“我不会,陆……我朋友姓陆,他会。我们一起给你做。”
“好,”娄瑞点头,把盘子里的鸡蛋拿起来咬了口,轻咳了两声,语调恢复平静,“跟他关系这么好啊。”
夏炎垂下眼,“嗯。”
“大学同学吗?”
“不是,”夏炎把桌上用过的餐具摞到一起,叮叮当当的声音里,说:“不过认识很多年了。”
“这么要好啊。”娄瑞吃掉最后一口蛋白,头微垂着,又这么感叹了一句,语气显得有些微妙,但夏炎还没来得及问,又听见她不经意间提起一位同事。
“梁阿姨,还记得吧,退休会上你见过。”
夏炎抱起盘子往厨房走,打开水龙头,“有点印象。”他没让娄瑞帮忙,往海绵布上挤洗洁精,“我来吧妈。”
“梁阿姨有个女儿,比你小两岁,”娄瑞靠着水槽,“那天梁阿姨看见你,一直找我要联系方式,我说得问问你的意见,你们年轻人不喜欢这套。”
娄瑞把夏炎冲好的盘子拿在手里,用布拭干水分,“给她吗?”她问。
“妈,”水声哗啦作响,夏炎冲掉手上的泡沫,卫衣下摆沾上水,洇湿了一小块,他随手一拧,说得干脆:“我有喜欢的人了,你跟梁阿姨说声抱歉吧。”
“是吗?”娄瑞不像多惊喜的样子,但仍愣了一下,扯出一张厨房纸,把夏炎衣摆上的水渍吸干,“那就好,我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
她仍是齐耳短发,只到夏炎胸口高,肩膀瘦削但始终板正,从不佝偻。夏炎搭上她的肩,推着她往走,路过餐桌时抄起早报,把娄瑞安置到院子里的吊椅上。
“我去接人,不耽误你学习时间。”
走出两步,夏炎又回头,被葡萄叶筛下的光斑落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神采奕奕的,像拿到一百分试卷,迫不及待回家找妈妈分享的小孩。
“妈,我以后带他来见你好不好?”小孩眼睛里的得意藏不住,“他特别好,你肯定也喜欢。”
娄瑞也笑了,轻轻晃动吊椅,说:“好,快去吧,别让朋友久等。”
夏炎查过从敦煌来,火车要近五小时,且买不到任何卧铺票。陆周瑜说等不及应该是真的,他不顾劝说,乘坐最早班次,九点半到站。
夏炎仍旧在柱子旁等。
大约是时间尚早,这次出站口人不多,第一波人里就有他要等的那个。
陆周瑜换了件短款牛仔外套,工装裤脚收在沙色马丁靴里,像是从沙漠中长途跋涉而来,隔着人流也难掩满身的风尘仆仆。
单手搭在行李箱拉杆上,另一只手抬起来,朝夏炎挥了一下,手里的报纸跟着翩飞。他直直地走过来,轮子和地板摩擦的声音仿佛都听得见,大厅里的吵嚷声被挤开。
两人面对面定,夏炎说:“都说了这趟车太早,你黑眼圈很重。”
“在车上睡了一会儿,”陆周瑜把手上的报纸折好,压在拉杆上,空出一只手揽了下夏炎的肩,往外走,“晚上到酒店再睡吧。”
“你订过酒店了吗?”
“还没有,”陆周瑜说,“不知道哪家离你近一点。”
“……”他最近说话似乎直白很多,夏炎顿了顿,“那看看再说吧。”
出大厅,广场还是热闹的样子,夏炎带着陆周瑜去取电动车,交给看车大爷一枚硬币,又把陆周瑜的行李箱放在踏板上。
“上车吧,”他转身拍拍后座,“带你逛一逛。”
电动车堪堪承载两个成年男性,座位不算短,但坐上去难免身体贴在一起,两个人上车后一动不动。
路过一幢钟楼时,夏炎怕陆周瑜听不清他介绍,微微向后转头,说这幢楼有八百多年的历史,话没说完,就被陆周瑜按住后脑勺,把头转回去了。
“好好看路。”他说,声音不重,像是贴着耳边说的。
他们实在是靠得太近,近到无法准确估量距离。陆周瑜一开始双手放在自己腿上,到一个拐弯时,右手惯性般扶在夏炎腰侧,而后就一直没放下。呼吸擦过夏炎的后颈,有点痒。
路上车不多,快到一段较陡的下坡路时,夏炎迎着风大声问:“想不想飞?”
陆周瑜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听不清,但也不需要听清,夏炎把车把拧到头,电动车骤然俯身向下冲,惯性使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是飞的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像柳絮,能随意飘往喜欢的枝头,累了就停下休息,静成一朵云,等下一阵风把它随意带到哪儿去。
行至一半,陆周瑜双手都环在夏炎腰上,两颗心叠在一起共振,不知道是不是喝进太多风,夏炎竟然有种缺氧的感觉,迫使他降落。
慢慢刹车,慢慢沉下来,踩到地上。
“别住酒店了,去我家!”驶过那段下坡路,夏炎加重音量,唯恐声音传不到身后,胸腔都在震,“带你去见见我妈吧。”
久久没有动静,夏炎拿不准陆周瑜是否在抗拒,想了想,把车停靠在路边。
陆周瑜环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随后头埋在他颈窝里,准确来说,更像栽下去的。
“没事吧!”夏炎转过头惊道。
头摇了摇,也不解释。后脑勺有一绺头发是翘起来的,大概真的在火车上枕着椅背睡过,夏炎伸手抚平,闻到清新的洗发水味道。
“是不是太累了?”
好一会儿,陆周瑜才把头抬起来。后座比前座要高,这下变成俯视,他直直地望向夏炎,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也平平的,但是说:“不累,不过有点紧张。”
这答案超出预料,原来他也不是始终游刃有余,夏炎觉得有趣,心脏也同时被情绪填满,酸胀无比。
“但是我跟我妈说是朋友来,”他拧动车把,缓缓启程,斟酌着措辞:“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告诉她。”
“不能告诉什么,”陆周瑜的手始终没松开,不轻不重地捏了下他的侧腰,追问道:“不是朋友吗,那是什么?”
好幼稚,明明知道还要问。夏炎想,嘴上也回击他,“什么都不是。”
“那为什么说对不起。”
“不为什么,朋友。”
“我不跟你做朋友。”
“那好,绝交了。”
“幼稚。”
“谁幼稚?”
“你。”
像缓解紧张,又或单纯地拌嘴,两人你来我往地对话。夏炎一直在笑,电动车把都跟着摇摇晃晃,路上没什么人,他干脆喊出来,“你才幼稚!”
不回头也知道陆周瑜同样在笑,低低的,愉悦的,胸腔都在震。他们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了,沉进沙里,被抛在身后。
离家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灰色矮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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