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瘾(39)
“你是想说,你不管你的妈妈了,想和我走?”他问,“家人、家、这个社会的身份,你统统无所谓了,决定和我走?”
他代我说了出来。
在普通人看来,这种话属于丧心病狂、泯灭人性的级别,甚至比我真的去马路上杀人还要严重。光明世界的人类有可能原谅杀人犯,但绝不可能原谅说出这种话的人。
这就是用道德来进行社会存在制约的光明社会。一个人的社会存在性有时会比他是否犯了法还要重要。违反人类社会制定的道德底线,则代表失去了社会存在性。他们会被排挤到人际边缘,永远不可能得到原谅。
换句话说,我自己愿意抛弃家人与他逃亡,和我被他胁持着逃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性质。
“你说出它,就真的回不去了。”
有个词叫“天性凉薄”。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家庭和家人,在意自己的社会存在性。每个人都是一座不对外开放的孤岛,你只能用望远镜看见它外面毫无异常的的森林,却看不到岛上的沼泽。
有的人就是不会在乎,也学不会在乎这些。我不讨厌我的父母,但我并不会在意自己离开他们多久。高中组织学农,要到农场住两周。大部分同学都是第一次离家过夜,晚上想办法躲开老师查房,用手机偷偷给家里打电话。他们问我,戴雪明,你没带手机吗?你不给家里打电话吗?
但我是真的没觉得想家。我在国外读了几年的大学,从未体验过思乡的感情。
许驼对我的评价其实是对的,如果不是出生在一个安稳而平凡的家庭里,我也许天生就会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的父母用爱将我纠正了,留住了,然而极限也仅止步于此。
我会觉得这个人美、那个人丑、猫很可爱。
可我从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值得我留意的。
我只觉得人间吵闹。
亡瘾就像我的美沙酮,它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将我的情感阈值提到极高,以至于我无法对兴奋阈值低于它的人事物再有什么情感波动。
除了和许驼走,我没有办法。他就是我的禁药,我已经成瘾了。
“……带我走吧。”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带我走吧。”
我喜欢和他走在一起,走在傍晚的街道上,那时候我刚工作,买了个蓝牙耳机,走在一起时我们各戴一个耳机,耳机线让我们不能离开太远。我每次听见OW的《lose it》,都会偷偷瞄他。
他会对这首歌有反应吗?因为这首歌很像我们,两个被耳机线连接的、怪异走在一起的人。
可他毫无反应。我以为他听不懂英语。后来夏墨说,他们在美国待过几年。许驼是听得懂那首简单的歌词的。
此刻,许驼看着我。他黑色的眼睛里仿佛有交缠的海藻在黑海里沉浮。
他看了我很久。
“我记得你很喜欢那首歌。”他说。
我愣住了。
他哼唱了几句:“就是这首。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以前你手机里总是放它。”
许驼揉了揉我的头发,他说,你应该那时候就知道,我们的结局就像歌词里说的那样,迟早是要分开的。
“阿姨是个很好的人,我住在你家那么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另一个孩子那样照顾我。周先生也是个好人,虽然脾气有些急,但他一直都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他说,“我不忍心将你从他们身边永远带走。”
夕阳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那是天光渐暗、路灯未亮的间隙,我们在树后的阴影中盘踞,谁也不知道下一步的方向。
“永远不知道孩子身在何方,这种煎熬太惨痛了。”黑暗中,我听见他低声说。
路灯闪了闪,次第亮起。灯光下,我的脖颈前多了一抹刀光。
“——这件事我很多年前就该做。”许驼握着刀,将它紧压在我的颈侧,“我不该把你留到今天。就像养猫,养出感情了,丢掉它的时候就会不忍心了。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把你的尸体留给他们,让他们心里有着落。”
也好。
我靠着墙,感受刀刃划破皮肤,温热的血流淌而下。他的动作很熟练,割破皮肤,刀尖转向改为刺下,可以精准切断颈动脉。
我连痛苦都没有觉察到,血液的润滑让刀刃的通行如同光滑的蛇游,避开那些令人痛苦的部位。
附近有出来散步的居民,有下班的白领,有放学的孩子。他们中,偶尔有人会注意小树林后的两个人影,但谁都没有好奇。我们之间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在道路两侧互道离别。
紧接着,刀刃猛地动了——一阵剧痛,我捂着伤口蹲坐在地上。淌出的鲜血从指缝间逃窜出来,染红我的衣服。
他拔出了刀,没有刺进去。
许驼丢下刀,靠在树干上,低声骂了很久。旋即,他在我面前蹲下,伸手替我止血,嘴里依旧骂个不停。
“我拿你没办法了。”他咬牙切齿,“真的没办法了。走吧,我带你走,我们再也不回来。”
他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
我们都知道,我们只有彼此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正式上路。他预测了几处封锁点,准备好徒步翻越需要的东西,教我怎么用牙套改变面容。
往身上裹东西改变体型,上下牙套可以改变腮帮大小与嘴唇形状、直接塞进嘴里的塑形物可以改变颧骨,用胶水做出皱纹、眼袋或者眼窝……一边赶路,我们一边试验各种各样的变装,我对着车里的镜子笑个不停。
他把阿杰的车换了,换成了一辆红色的车,我很早就想换的那种法式轿车,线条复古,车灯造型很特别,车顶有休旅支架,可以把行李、冲浪板、自行车都固定住。
“你想去北方的哪座城市?”他问。
我说青岛。
许驼也喜欢青岛,气候好,东西好吃,啤酒节的时候,街道两侧摆满了烧烤摊,男人女人都往嘴里灌着啤酒,音乐声震耳欲聋。路上豪车也多,没人会注意两个国字脸的龅牙男人。
通行线路也多,圣诞过后,就是新年旅游的气氛了,游客往来,我们隐于人潮中。旅游旺季是最好的遮蔽,我们在高速上和成千上万辆车堵在一起,听司机们叫骂或者聊天,我们一起坐在车顶看前面堵住的高速,还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坐在车顶上透气。
我们都看不见前面的路还有多远。
第28章
每到一个新的落脚点,我最喜欢的环节就是把车顶的行李卸下来。许驼在下面接着箱子,一边和我说他刚查到这座城市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城市也许只有一个商圈,打车从东到西走一圈也只需要三十块钱。最大的支出是住宿,我们从民宿app里直接联络屋主,绕过平台,避开网络平台记录以及身份证核查,用现金交易。屋主们也喜欢这样,不用被抽成。
放下东西,我又在研究怎么换新造型,玩熟练了牙套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在折腾这些新玩具。
“不要把自己弄得太显眼。你的龅牙装得太假了。”许驼从我嘴里把它挖出来,“这个年龄的人已经不会龅得那么严重了。”
“为什么?”
“因为严重到这个程度的,一般都会去箍牙。”
玩腻了也就太平了。他说,你到最后基本会固定换三张脸。
我问:“那你这么多年住在我家,为什么用的都是真的脸?”
“脸多了,真的脸也是假面具之一了。”
“会不会心情好的时候就研究研究怎么创造发明新的脸……”
“不会的。”他苦笑,“大多数人啊,一辈子能记住的脸也就三张。有的会追星吧?会去看点映啊,听演唱会啊……但热头过得很快,也许过一个月过三个月就改追新的人了,能够一辈子追下去的真爱,大概也只有一两个明星罢了。人类的感情总量是有极限的。”
——当彻底摆脱普通世界社会规则之后,我观察人类的视野就发生了变化。我以前从未感觉人类是什么可爱的动物,但如今,我却觉得那些白领、那些孩子、那些在公园聊天跳舞的老人都很可爱,无害而静谧,你知道他们人生中可供选择的苦难,升职、贷款、家务活、游戏副本打不过、病痛、等待器官移植,以及永远不够花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