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以南(8)
李月驰:真的
唐蘅:为什么说这个?
李月驰:不为什么
唐蘅无言,愣了半分钟,忽然觉得他应该找个理由把对话继续下去。
于是他给李月驰转了十五块五毛钱。
李月驰:?
唐蘅:晕车药和矿泉水。
李月驰:不用
唐蘅:为什么?
李月驰:中华
唐蘅:哦。
想了想,又说:那你记不记得你欠我的钱?
李月驰:什么?
唐蘅:2012年6月13号,我睡着的时候你把我兜里的五十二块八毛拿走了。
李月驰不回话了。
等了五分钟,仍旧不回话。
唐蘅有些懊恼地想,为什么要提这件事?见到李月驰之后,他总是说一些很蠢的话,问一些很蠢的问题,这不像平时的他。
唐蘅放下手机,打开电脑批改了四份学生小组作业,又为白天的参观写了记录。十一点半,他关掉电脑,准备睡觉。手机屏幕黑着,并没有新消息。
唐蘅没有在睡前检查手机的习惯,他只是关了灯,躺在床上,而手机还在书桌上。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醺醺然的——但他分明没有喝酒。
正出神时,手机在木质桌面上“嗡”地一响,黑夜里格外清晰。唐蘅霍然坐起,说不出为什么,他觉得这是李月驰的消息。
一条语音消息,时长两秒。
经电流传来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似乎又带些酒后的疲倦,李月驰低声说:“睡吧。”
翌日清晨,又是晴天,唐蘅背着双肩包走出酒店餐厅,尚未到集合的时间,四处都是闹哄哄的学生,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着。
然而没走几步,就看见孙继豪被好几个男学生团团围住,只露出乌黑的头顶。其实,若不是听见了孙继豪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唐蘅大概看不出是他。
某个男生雀跃道:”豪哥!待会你把我和阿宁分到一组啊!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孙继豪:”哟,什么情况啊你们?“
其他男生起哄:”豪哥你没看出来吗——刚才阿宁给他送防晒霜诶!回澳门了必须让他俩请客!“
男生不好意思道:”你们都给我小点声……“
”哎,对,小点声小点声,“唐蘅看不到孙继豪的表情,只听他叹了口气,”孩子们啊,我和你们说个事,你们记在心里就行了别说出去啊……“
一众男生:”啊?“
孙继豪语气很哀惋:“你们唐老师啊,以前有个女朋友,就是贵州人。可惜她去世了,唐老师到了贵州就总会想起她,心里很难过的……你们尽量别在唐老师面前提谈恋爱的事,好吧?”
“天啊!”
“靠,不提不提!记住了!”
“哎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唐老师这两天那么深沉……”
唐蘅:“……”
唐蘅决定趁他们没发现他之前,走得越远越好。
然而他一转身,目光直直对上一双眼睛。
李月驰满眼揶揄,抱着手臂,冲唐蘅做了个口型:
谁、死、了?
第6章 抓不住
青天白日下,唐蘅感到两眼一黑。
李月驰穿着昨天的灰色夹克,早晨风大,他的领子立起来,掩住小半边脸。做完那串口型,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唐蘅。
孙继豪“哎”了一声,战战兢兢唤道:“师弟?”
“孙老师,”李月驰笑着说,“早上好啊。”
“早早早,诶小李你怎么来了——师弟,你吃完饭啦?等等,我有个事和你说,师弟!”
唐蘅没理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准确来说,逃了。
李月驰没有追。
一刻钟后,唐蘅坐在越野车后座,车队整装待发。眼见前面的车已经开了,唐蘅问司机:“怎么不走?”
司机扭头瞥唐蘅一眼,表情有点疑惑:“咱们还差个人呀,领导。”
“谁?”
“小李——这不就来了。”
他话音未落,副驾门被打开,李月驰俯身坐进来。他和司机打了招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只药盒,面无表情地递给唐蘅。
唐蘅愣了两秒才接下,忽然想起昨天的晕车贴用完了,今天根本没贴。
不,不对,重点不是他又给他一盒晕车贴。
“你怎么在这?”也顾不上司机了,唐蘅问。
李月驰:“我是你们进村走访的向导。”
“你?”他们进村确实需要向导,一来逐户走访得有人带路,山区的民居不像平原一户挨着一户;二来有时和村民沟通不畅,需向导在中间帮忙。
但是按照规定,向导须是本村村民。
李月驰背对唐蘅,平静地说,“你们今天去半溪村。”
“嗯。“
“我家住那。“
半溪村,位于印江县城西南,驾车前往需要两个小时左右——在2015年修建公路之后。
“15年之前呢?”唐蘅望着窗外起伏连绵的高山,忽然难以想象这条不宽的公路是两年前才修好的。
“那会儿都是土路噻,难走得很,”司机非常健谈,“我老婆的表妹夫就是这个村的,零七年出去打工,跑到温州,一走就是五年啊!好不容易赚了点钱,他老娘又病了,就是那种——急症嘛。紧赶慢赶回来见最后一面,结果路上泥石流,最后也没赶上……”越野车已经驶出县城,行驶在平坦的沥青公路上,然而公路两侧除了山还是山,远处暗碧连绵,近处可见灰褐色的岩壁嶙峋起伏,唐蘅发现自己很难想象这种地方如何居住。
越野车驶进隧道,短暂的十几秒钟里,视野陷入黑暗。唐蘅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以前从家去武汉上学,怎么走?”
光明复至,李月驰说:“搭别人的车到县城,坐汽车去铜仁,然后坐火车。”
“很麻烦吗?”
“还好。”
“那当然麻烦啦!”司机接过话头,“老师您是城里长大的吧?”
“……是。”
“您不知道我们这地方,都说想致富先修路,一点错没有!“司机打方向盘转弯,唐蘅看见越野车两三米之外,即是笔直的山崖,“这么说吧唐老师,以前路还没修好的时候,从半溪村到县城,路况正常,那也得一整天——都是山路,绕弯嘛!”
唐蘅望着李月驰漠然的侧脸,不知该接什么,只好说:“幸亏路修通了。”
“是啊!都是国家政策好,你们澳门也好,我们真的要谢谢你们……”司机憨厚地笑了笑,感慨道,“我们这地方实在是太穷了,人在山里,走不出去啊。”
越野车穿梭于群山之间,晴天风大,有时行至没有沥青公路的地方,尘土便爆炸般扬起来,唐蘅不得不关上车窗,很快,玻璃上覆盖了一层褐色的灰尘。接近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一个接着一个,虽然贴了晕车贴,但唐蘅还是感到几分眩晕,闭上了眼。
又经过一个隧道,不多久,司机忽然将车停下。
唐蘅睁开眼:“到了?”
“还有半个小时吧,前面的怎么停了,”司机将脑袋探出车窗张望,喊了一声,“怎么啦?”
“晕车!”前一辆车的司机远远回应道,“学生吐了!”
唐蘅推开车门:“我去看看。”
前一辆车上坐了四个学生,唐蘅走过去时,看见一个澳门女生蹲在路边,脚边立着一瓶开过的矿泉水。
“好点了吗?”唐蘅问她。
“吐完好多了,老师,”她的声音很小,有些委屈的样子,“明明吃了晕车药……这个地方的路,太绕了。”
“尽量克服吧,也就来这一次——你歇会儿,我们十分钟之后再出发,”唐蘅从兜里摸出一片晕车贴递给她,“贴上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