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虚而入(19)
也许自己刚刚应该问她的,毕竟这是全天下的男人都在意的一点,他想要知道答案,这无可厚非。反正都是最后一面了,顶多落个挨巴掌的下场,保持友好姿态有什么意义?
早知如此,投资婚姻不如投资房地产。
他想得正出神,身后却响起叩门的轻响。回过头,唐舟正站在玻璃门的另一边。
外人一来,这点阴暗的苗头立即就灭了。陈原为他拉开门,手里还夹着那根烧了大半的香烟。唐舟看了一眼,陈原终于发现不妥,刚要弯腰踩灭烟头,唐舟却说,“没事,别当着周周的面抽就行。”
陈原夹着烟很是纠结,这会儿他确实很需要一根烟,一根就好,于是他跟唐舟换了个位置,“你站这儿吧,风向不向你。”
他将两只胳膊架在拉杆上,一手揉着自己的眉心,说,“谢谢你啊,唐舟……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他感激唐舟从头到尾什么都不过问,不问及他的婚姻状况,不问他为什么住在朋友家,不问他为什么又突然带着全部家当搬出来。
“Shit Happens,”唐舟也靠在栏杆上,“我以前一直在想,这句话要该怎么翻译才能既贴切,又言简意骇,直到现在也没有想出来。”
陈原歪过头,认真地思索了半天,摇摇头道,“你别说,如果非要翻译成’世事难料’,似乎又少了点调侃的意味。”
“所以以前碰到这类情况时,我都只能说一句,Shit Happens。”
陈原抖抖烟灰,“哈哈,大家总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触底就会反弹。”他眨眨眼,自嘲道,“可是说不定我的人生就像滑滑梯,咣当一声,我以为我到底了,其实不然,我只是在拐弯,过了这个弯,我的速度还能更快。”
陈原第一次十分罕见地将这类负面想法说出了口,他停顿一下,咬上烟嘴不再说话。他不想把唐舟当成自己的垃圾桶,更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为人偏激。陈原在外极少谈论自己的想法,无论是政见,还是私人生活,他总能将距离感调整得刚刚好,朋友们普遍评价他亲和、风趣,但这种亲和感绝不是建立在他方才那种论调之上的。
“起码滑滑梯不费力气。”唐舟竟然接了话茬,“爬楼多累,爬了半天八成还在原地,小时候爬那么多层楼梯,不就是为了上到最高的滑滑梯吗?”
陈原略显吃惊,随后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是啊……倒是一路顺到底。”
两人吹着夜风,在这种奇怪的、并不受人欢迎的想法中自娱自乐了好一会,唐舟突然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问道,“你的嘴怎么了?”
陈原伸手摸了摸嘴,这才发现伤口处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硬壳,“……搬东西磕到了。”
“是吗?”
唐舟这一个疑问句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心对方看出点什么,主要还是自己心虚。陈原踩灭烟头,耸耸肩,轻松道,“Shit Happens。”
第18章 小糖片
18.
对于陈原搬家这件事,周周是最高兴的,隔天一起来看见他在客厅里工作,一连“呀”了三声。
陈原听到动静抬起头,说,“周周,我得在你哥哥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哎,真是不好意思。”
周周使劲摇头,脑袋跟拨浪鼓似的,“没有不好意思!”
陈原笑笑,又问,“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今天要补课。”周周指指墙上的挂钟,小声问,“……你要住多久呀?”
“不会太久的。我最近在找房子,肯定尽早搬出去。”
周周一根手指头抠着墙,一会儿想要表达自己不是在赶他走,一会儿又想让他多住一段时间,一会儿又担心自己先斩后奏,惹哥哥不高兴,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恰巧这时叮叮咚咚的门铃响了起来,陈原刚从沙发里起身,周周已经一路小跑到玄关处解锁、开门,让保姆进来。
“这是给我做饭的阿姨。”他向陈原介绍道。
面前的女人看起来四十出头,她身穿灰色短袖,脚踩一双白色运动鞋,视线在陈原脸上停留不过两秒就移开了,似乎毫不在意屋内这位陌生男子的身份,换了拖鞋便轻车熟路地进厨房里做饭去了。
周周跟在她屁股后面问,“阿姨,你能不能也给陈老师做一份饭?”
除了一个“好”字,女人再没说过其他。
隔着一扇隔绝油烟的透明推拉门,女人在厨房里手握菜刀专心切葱,周周则将整张小脸都压在了门上,如果此时她稍稍转头的话,就会看见周周被压成小猪一样瘪平的五官。
发现她仍旧像以前一样对自己视若无睹之后,周周转身在餐桌前坐下,翘起双腿,在半空中百无聊赖地踢来踢去,没想到左手边的椅子却被人拉开了。
陈原在他身边坐下,两只手在笔记本键盘上敲得飞快。
周周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而后又忍不住歪过脑袋凑上前去看。屏幕上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表格,还有不少他压根儿没见过的英语单词,他抬眼看看陈原,又看看屏幕,再次看向陈原的时候忍不住问他,“陈老师,你工作累不累呀?”
“我还好啊,你呢,上学累不累?”
“一点点……有一点点。”
好像被人戳到痛处,周周低下头,用陈原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轻声问,“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呀?”
成绩并不重要——陈原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是现在他身份变了,他成了唐周周的辅导老师,他没有办法毫无负担地告诉他:人生嘛,开心最重要。在决定未来的众多因素之中,成绩确实算不上第一条,可是这也是为数不多的、最容易把握的一条。
这世上有两项回报与努力成正比的活动,除了健身,就是学习。
尽管陈原认为周周大可不必太过担心,无论如何,哪怕他当真沦落到了没学可上的地步,他家里都会帮他的,就像他们帮助唐舟那样——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销售员,把最好的资源捆绑在一块,再以免费的价格强行塞进唐舟手里,推着他上前、坐上高位。陈原要是有机会拿到其中任意一条,未来都可能过得与现在大相径庭。
可是他还是没法说出那样的话来。
高三的时候,陈原班里来了一位转学生。转学生家里条件不好,转到陈原班里以后也不跟人讲话,整天埋头苦读,据他同宿舍的同学说他晚上都不睡觉,在被窝里打着用一节纽扣电池供电的小手电看书。熬了这么些年,劳积成疾,还没等到高考就把眼睛熬坏了。
那时候,班里几个已经保送了的男同学将他围成一圈,抢他桌上的笔记本,几个人来回抛来抛去,扔篮球似的。
“那么拼命干嘛?有什么用?”
“复读多浪费生命啊,我要是你我早就离家打工去了,还复读两次!”
“喂,你要是真那么想上大学就跟我说,我去跟我爸说一声咯。”
陈原晚自习内急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翘了课的转学生在隔间里偷偷地哭。
转学生总是坐在班上的最靠边的角落里,翘了自习也没有人发现。
陈原一下没了尿意,他走上前,将一只手盖在隔间门上,思前想后还是轻手轻脚地溜到楼下去上厕所,没有打搅对方这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读书无用”这种话,陈原是讲不出来的,哪怕不是冷嘲热讽,而是当真发自内心的安慰,他也说不出口。他是应试教育的受益者,已经在学习这条路上将一个普通人能够抓住的资源使用到了极致。从某种程度上讲,陈原觉得自己得对唐周周的人生负责。
尽管唐周周与转学生的条件大不相同,他还是无法模仿出事不关己的口吻。
所以他只能说,“别担心,你尽力就好。你哥哥还说你上次正确率高了不少,这可是件好事儿,说明努力就有回报。”
保姆将两份撒着葱花的炒蛋端到桌前,周周沮丧地说,“其实是因为上次的作业比较简单……”他用银叉子在盘子上划拉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大人呀?做大人就不用写作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