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大少(41)
严书桥一句反问结结实实凿进了沈惜言本就岌岌可危的心坎儿。中国人最讲究传宗接代,他虽在西方世界吸收了四年多的洋思想,可骨子里流的还是故国的血统,若真要对抗几千年来的传统思想,他就算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
严书桥见沈惜言突然不吭气了,也知道自己终于说到了点子上,他趁热打铁道:“你要真跟他好上了,赶明儿他要延香火,转头就娶好几房姨太太回来,生一堆孩子,气死你。”
“他不会的……”沈惜言这话说得自个儿都没底气。
“哟,你才认识他几天?两个月都没有吧,你就知道他是个多好的人啦?”
严书桥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提的又都是沈惜言心尖尖上的疙瘩,他恨不得拿根针把严书桥这张要命的嘴给缝起来。
沈惜言心虚说不过严书桥,又不满他总是这样夹枪带刺地诋毁赵万钧,一气之下便收拾细软离开了严公馆,严昌平和严书运这会儿都不在家,严书桥也还生着闷气,严夫人一个人拦不住,只好差人跟去看着。
沈惜言没走太远,就在附近的清河公寓租了一间房,租期一晚,今天的戏他也不看了,明日说什么都要打道回金陵,以免夜长梦。
这间公寓的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德国人。沈惜言德语说的不算地道,但热爱与外国人交流,第二天中午收拾行李的时候,就主动跟前来查账的老板施耐德用德语搭上了话。
施耐德会说中文,来北平经商做学者多年也很少见到会讲德语的中国人,尤其还像沈惜言这般有贵气与谈吐,他觉得沈惜言有趣,便邀他到会客室喝红酒,配菜竟是两碟花生米!沈惜言去过德国,所见的德国人大都疏离冷淡,可这位施耐德却热情得很,简直像被北平的擀面杖彻底擀平揉搓过一样,沈惜言会多国语言,施耐德也见多识广,会恭维人,很快就把沈惜言捧得飘飘然了起来。
二人交谈甚欢,原本一杯上头的沈惜言硬是多喝了两杯,还糊里糊涂应下了施耐德于燕京大学文化交流会的邀请,过后才想起自己本打算下午去火车站的,看来又要延后几日了。
他微醺地回房,懒得管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大”字摊饼似地倒在床上。
昨日终于把心里那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说出来了,今日又和新朋友喝了点儿小酒,他又累又畅快,瞪着屋顶半天,却猝不及防惆怅了起来。
因为这会儿,他本该是在火车站的。
昨晚严书运来找过他,想劝他回严公馆,他没答应,因为他还未想好如何面对严书桥。
他对严书桥说的那些,譬如要娶九爷,全都是大话,现在想来真够无地自容。事实上,九爷早都把他隔离在世界之外了。
况且他也依然没能鼓起勇气跨过横亘在心中的高山,十年前那场惨剧带给他的恐惧实在太多了,他怕苏晏笙拖着断腿投河的可怖场景,他怕瞿景铄抱着尸体崩溃绝望的哭喊,他也怕英明神武的九爷因他沦落成别人口中不得好死的怪物……
可他更怕,更怕此去经年,九爷真的会像严书桥说的那样,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再见他时只淡淡说上一句“我记得你,你是当年那个金陵来的吧”,又或者,早已忘了他。
是的,他打心眼里不愿九爷对别人好,不愿九爷有儿孙绕膝的那一天。
思及于此,沈惜言忍不住把自己埋进了被褥里。
他实在太坏了,他竟然想要赵九爷断子绝孙!难怪九爷不认他的好心,他打心眼里就没安过好心……
这世上,终究无人能替他渡迷津,严书桥不能,他自己也不能。可要他就这样成为九爷人生之逆旅,他越想越不甘心,他连一步都还没走呢,又怎知那路真的行不通?与其抱憾而归,不如在离开之前当面找九爷问个明白。
倘若得不到答案,就说自己是喝多了胡咧咧。
酒壮怂人胆,沈惜言腾一下坐起身,心中已有了决定。
这会儿赵万钧八成去听戏了,避免去赵宅扑空,他草草捯饬了几下,直接气势汹汹杀到了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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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沈惜言乘黄包车吹了一路疾风,下车时酒也醒完了,方才的志气灭了大半,但总归还剩点儿。
他跺跺脚,心说来都来了,岂有退缩之理?
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而来,稳稳当当停在香园门口,沈惜言好不容易稳住的步子一乱,心头顿时像揣了只腿脚扑朔的小兔子。
他屏息凝视前方,直到那个日日夜夜扣他心弦的男人弯腰从车门里出来的时候,心脏终于跳到了嗓子眼儿。
他脑子一热,脱口喊了声:“九——”
然而,第二个字却被吹散在风里。
车里还有一位。
赵万钧拉着车门,将车内的女人扶了出来,另一只手还替她拎着珍珠手提包。女人抻了抻坐皱的旗袍,接过提包,冲他笑着说了句什么,他立刻俯耳恭听,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
沈惜言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夜风终于带走了他残存的豪言壮志。他过了半晌才心道:原来九爷那晚说的全是逗他玩的啊,他竟如此当真,还对九爷出言不逊。
他就说呢,九爷这样的人物怎会放着好好的女子不爱,愿意为他去做个人人嫌之的怪物?难怪连他最要好的朋友严书桥都对他无话可说……
赵万钧今日没往他的专座上去,而是通知掌柜换了个新座位。
沈惜言双腿不听使唤地跟在他们身后,恍恍惚惚进了香园,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二人面前。
与赵万钧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惜言读出了对方眼中的吃惊,一刹那,全世界的热都烧到了他脸上,让他恨不得原地蒸发掉。
灯火通明中,他面色迅速涨得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也似地冲出了香园……
*
赵万钧追出去的时候没费太大工夫,一打眼就瞧见了月光下蹲在荷塘边的孤独背影。
还好,人没丢。
他掩住唇边的笑意,往水边走去,湿润的泥土吸走了他的脚步声,直到站在沈惜言身后也没被发现。
赵万钧不动声色地看沈惜言用手指戳水里的月亮,当合拢的月色第三次碎开的时候,赵万钧负手轻咳了一声,吓得沈惜言一个激灵猛然起身。
他这会儿脑子正乱着呢,差点没站稳栽进藕花丛中,好在被赵万钧拦腰扶了一把。
他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手臂,又喘着粗气抬头看九爷,面色更加涨红。
“万钧,这是出什么事儿了?”那女人后脚也跟出来看情况,神色有些担忧。
在这四九城里,人人都对赵九爷报以尊称,沈惜言还是头一回听人这般亲昵地呼他名讳。
赵万钧面不改色地放开沈惜言:“没什么。”
“那就好。”女人点头,冲沈惜言和气地笑笑,可沈惜言却难以回应一个哪怕是装出来的笑容。
看着面前比肩而立的男女,沈惜言又想起方才那无地自容的场景,不由得鼻腔一热,酸意泛上心头。
眼下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毕竟这地儿是他先来的,要走也该是九爷和他的相好走开!
沈惜言着急又委屈的表情被月光照得透亮,明明一个眼神就能惹出万分怜爱,却偏要继续假装那一触就破的倔强。
赵万钧对身旁女人道:“五姨娘对不住,这场戏您得自个儿看了,我还有些要紧事要办。”
女人笑道:“好好好,你去吧,姨娘就不耽误你们年轻人同乐了。”
一旁正吞着五味杂陈的沈惜言蓦地瞪大了眼。
五姨娘?原来这个女人是九爷的姨娘,那也就是赵司令的姨太太!
他抬眼看向那女人,这才终于有了正眼打量的心思,她虽戴了珠宝首饰,抹唇擦脂,但年纪看上去确实要长九爷不少,尤其是她看九爷的眼神,俨然长辈看小辈的和蔼,和看他没什么两样……沈惜言跌入谷底的心一下便飞了起来。
赵五姨太是个性格温润通透的女人,知道赵万钧怕是要跟这位小公子讲悄悄话,问过情况之后便不再打搅,一个人回戏园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