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美学泥石流(85)
第九十七章 依凭
只是心里再如何不平, 御君辞也不会将之表露于外。
对老圣人那有些躲闪不自在的眼神他权当看不见,按部就班地行了礼,将折子递上去, 跟着垂眸负手站在御案前,似乎全然不知晓老圣人最近在忙什么。
老圣人很配合, 或者应该说,对他没有一上来就问义忠亲王的事甚至松了口气。他扫了眼折子, 脸上露出喜色,叫了声“好”, 再转给忠宁看。忠宁眨眨眼,迅速扫读了一遍后挑了挑眉, 看了眼在下面站好的御君辞,再面对老圣人的时候脸上自然摆出妥帖的笑:
“咳咳——看来儿子该恭喜父皇了。”
“哈哈, 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茜香王女果然是为我汉军军威震慑……嗯,她要上京面圣,遴选驸马与天朝结秦晋之好?哈,到底是蛮夷之地,丝毫礼义廉耻都不懂,也罢了,顾念其情真意切, 准了准了。”老圣人眯着眼乐呵呵道。
“父皇之文治武功,能引得这弹丸之国望风而服,个中雄才可见一斑, 忠宁拜服……咳咳、咳咳咳——咳……”
话都还没说完,忠宁王爷忽然开始一连串地咳嗽起来,一张煞白的脸也被这咳嗽激起了潮红。
忠宁身体一直不太好,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到了冬天更是体虚畏寒,这会儿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即使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接见,这刚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便带着咳。
——这也是当时老圣人一声不吭选了忠宁继承人时,人人都表示意外的原因。
老圣人觉得有些扫兴,等忠宁这一阵咳嗽过去了,才意思意思地问了句:“你近来这身子不行啊。”
“老毛病了,一入冬便是如此。”忠宁苦笑,“累得父皇担忧了。”
“朕担忧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要切记,为君者肩挑天下,若无相当的体魄,如何能克服万难? ”圣人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两句,忠宁低声应了是。
等圣人意犹未尽地教训得差不多了,忠宁注意到一直沉默站着的御君辞,连忙给他赐了座。老圣人像是当真刚刚想起来自己把人晾在这里似的,脸上浮现出尴尬。
御君辞脸上瞧不出喜怒。
他刚一坐下,老圣人便开了口。先是对御君辞此番行动的一通夸奖,什么外祖果然没看错人,忠纯的办事能力他是最放心不过的云云。
御君辞都坦然收下了,左右他哑了么,要礼节性客套对他来说操作难度太大,恁地还要花力气来寒暄。
何况摸着良心讲,老圣人这些话,那一句不是他应得的?
老圣人似乎觉得自己好话也说足了,跟着就跳到正戏上:“留人园那里,到冬天了也难免冷清,听说承祚在里头都病了……”
前太子义忠亲王,司徒琊,乳名承祚。
承祚,承天景命,国祚绵延。
多么真真切切的天家父爱呀。
御君辞垂下眉眼,一听他提起话茬,御君辞当即起身,一撩衣袍直接长跪叩首。
老圣人和忠宁都被他这反应怔住,老圣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
逼他?
他的亲外孙,自小接入宫中,亲手抚养长大的养子,在逼他?
忠宁一声惊呼:“忠纯,你这是做什么?”
御君辞抬眼看向一旁侍立的总管太监,对方察言观色,立刻懂事地送上来纸笔。
“义忠身体欠安,属留人园照顾不周,忠纯御下不严,向外公请罪。”
哦,若非他主动揽罪自身,老圣人都恍惚忘了留人园正经是在他看管之下的。可如此言说,是意图以此来封死老圣人接下来要接义忠出来的话?老圣人心中复杂,视线落在纸面上那一个“外公”。
章远和……
阿妩。
时间当真过得太久了,久到他对阿妩这个女儿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都是可怜孩子。
“亲情难舍,圣人有情。”写到这一句,御君辞抬头看了眼脸色微妙的两人,低头又继续道,“忠纯无能,难为圣人分忧,只能恳请圣人顾念亲情,放出义忠亲王,以免抱憾终身。”
“忠纯与义忠亲王关系匪浅,对其再难一视同仁,镇府司长一职难堪大任,自请卸职。”
三张纸,三段话,每一段都让圣人与忠宁脸色阴晴不定。
一开始以为忠纯是要引罪封死圣人接下来的话,可没想到下一句他就是自己主动提出要放义忠亲王出来,再往下,又要辞职?
辞什么职!
圣人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忠纯这傻孩子为什么这么说。
世人都知道忠纯亲王不姓司徒,而是已故二公主与镇西侯的遗腹子,父母双双罹难后方被接入宫中照料。
那凭什么他能破天荒成为天历开国以来唯一一位亲王,而非四王八公那样的郡王?
因为他身上实打实流着皇族血脉。
因为他是老圣人亲自教养长大的。
更因为……他是太子的人。
这句话的意义是多方面的。别说外孙了,就算是正经的儿子们老圣人也不可能一个一个手把手教读书习字,所谓的“教养长大”,更多指的是接入宫中,时常看见。
当时七岁的御君辞便是被还不满十八的太子接入东宫,亲自给他开蒙,教他读诗书明礼仪,教他诸子百家诗书礼乐。
破例敕封为王爷——即使这个王爷只是个虚名,没封地没府兵——也是太子一力支持。
御君辞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意义,就是作为太子党的一员,为太子发声张目。他是太子最信任的“手足”,亦为了恩情对太子感激不尽。即使是一开始对封王之事十分犹疑的老圣人,也渐渐觉得这件事很不错,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百年之后太子与御君辞君臣相得的场面,老怀安慰。
直到御君辞一朝叛出太子阵营,罗织太子十八项大罪,举报太子谋逆。
在外人看来,便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出卖了主子,换来了自己王位稳固。
哦,对于一些知情人来说还多了一项,从此御君辞这个绝难泄露信息的哑巴,还成了老圣人的心腹,替老圣人掌管镇府司黑衣使,一声不吭成了天历最大的特务头子。
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就是很多人的感慨。
这样的一头“白眼狼”,主动请求放出义忠亲王,可能吗?
他不怕义忠出来后对自己这个叛徒疯狂报复?
说实在的,连老圣人都不确定。他太清楚自己那个儿子是什么性子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都是说得委婉了。
他的迟疑,或者说,他纠结是否要答应辞职的模样被御君辞尽收眼底。
罢了,还在期待什么吶。
御君辞心中自嘲。
说到底他都是外孙。
外孙外孙,终究有个外字。
老圣人不缺外孙,他连孙子都不缺,元后的儿子却是唯独司徒承祚这么一根独苗苗。
“章远说得哪里话,你也不小了,别总是意气用事。”
“你是父皇信任的好孩子,镇府司在你手上好好的,恁地就要撒手不干?不知道的人,咳咳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忙不急就要清缴老臣,同父皇针尖对麦芒地斗起来呢。”
此时一直作壁上观的忠宁亲王突然淡淡开口。
他说话的时候当真没有什么上位者的威严,说几句便要忍不住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
这样无公害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你不会忍心去怀疑什么的。
所以老圣人也不好再反驳,何况他听了也觉得忠宁这么说没问题,不只没问题,而且还很妥帖。若非忠宁他差点就要答应下来忠纯的恳求了。
“忠宁说的对,忠纯,朕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莫要多想,你若不知道以后拿什么态度面对承祚,朕会叮嘱承祚莫要再来招惹你的。”
就这样三言两语,三人便敲定了留人园里那位的去向,并且议定了明日早朝,由忠宁这个好弟弟主动提请老圣人放义忠回宫养病的建议。
老圣人年纪大了,精神不好,了却一桩心腹大事之后便有些乏了,又念叨了两句后忠宁、忠纯两个便知机告退。
“章远,瞧你打扮,是刚回府过收拾了一番?”忠宁忽然开口叫住了御君辞。
忠宁和御君辞其实之前不怎么相熟,对忠宁这么忽然开口的询问,御君辞显得有些意外。
对此,忠宁表现得就泰然多了。
他像是拉家常似的与御君辞走了一段,慢悠悠的,像是有些自怜似的叹息。
“我是忠宁,太子,便是承祚。章远呐,你说,人和人为什么差距就能这么大。”
同样都是父皇的儿子呀。
他这个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却得看着元后儿子,那个落魄得被圈禁起来的家伙得意洋洋地自称“孤”。
凭什么呢?
御君辞脚步一顿,回首看向忠宁,对方脸上带着一丝悠然的笑。
仿佛刚才那带着怨怼不甘的话语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是啊,凭什么呢?御君辞也想问凭什么。
他得要背上人人退避的污名,整日在阴森潮湿的囚室里刑讯逼供,才能在这偌大的皇城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得在皇位更迭时小心算计,才能让下一任的皇帝接受自己这个上一任帝王的“心腹特务”。
甚至他连报仇都得等对方结党谋逆、触怒到帝王逆鳞了,才能委屈退让地换来一个“圈禁”。
圈禁啊!
西疆埋了连同他爹亲十几万条人命,江南水患连同瘟疫又害了多少人……竟都换不得司徒琊那一条命!
凭什么?
如果司徒琊非是天家之人,御君辞有无数理由可以理直气壮地将他压入死牢剥皮抽筋。
如果司徒琊不是老圣人独宠了几十年的太子,他甚至就没有能力犯下那么多罪愆。
江南的盐铁商人不会敢那么堂皇乱来动摇国本,堂堂鱼米之乡不会有那么多空村饿殍……
爹亲不会活活战死西疆,死不瞑目。
娘亲,亦不会带着腹中的弟弟一同撒手人寰。
可他是。
御君辞笑了笑,没吭声,只拱手谢忠宁为自己圆了话。
“举手之劳而已,”忠宁轻咳了两声,“章远安心做你的镇府司司长,你的能耐,我再信任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有姑娘因为“出尔反尔”四个字有猜测,的确,本来就有妥协的。
这章里也写了,御哥本来是以太子谋逆的证据扳倒太子,结果老皇帝用圈禁留下了一条命。
那会儿老皇帝是真生气,只是觉得毕竟是皇家人,没有杀儿子的前例才没下手。